那是一缕近乎消散的残念,名叫阿灰。
他没有重量,没有形体,只是盘桓在西南熄灯村的上空,被夜风裹挟着,像一粒无根的尘埃。
村庄沉睡,万籁俱寂,唯有村口那棵老槐树,在稀疏的星光下投出沉默的巨影。
他的目光,或者说,他意识的焦点,不由自主地落向了树下。
那里,一朵晶莹剔c的琉璃花静静绽放,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月光。
花的中心,四个金色的符文缓缓流淌,似有生命——阿灰,来过。
阿灰……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熟悉感如潮水般涌来,却又在触及核心时骤然退去,留下一个空洞的、令人心慌的缺口。
他记得这个名字属于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被何人这样温柔地呼唤过。
他试图在记忆的废墟里勾勒出自己的模样,那个传说中手持孤灯,行走于冰原的少年。
然而,脑海中只有一片无垠的雪白,以及雪原尽头一个微弱的光点。
至于那张脸,早已模糊成一团无法辨清的浓雾。
他飘落下去,像一片羽毛,停驻在那朵琉璃花前。
他伸出由残念凝聚的、半透明的手,轻轻触碰那四个金纹。
指尖与花瓣相接的瞬间,一股奇异的震颤传来。
那花瓣非但没有破碎,反而逆向渗出一缕冰凉的意识流,如同一根尖锐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残存的记忆核心。
刹那间,画面倒卷。
他看见了自己。
一个年轻的、决绝的自己,跪在一块残破的石碑前。
他手中没有灯,只有一把锋利的短刃。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刀锋送入口中,割断了自己的舌头。
鲜血涌出,染红了身前的土地,他却一声未吭,只是用那双溢满痛苦与坚守的眼睛,死死盯着石碑,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烙印其上。
剧痛与决绝的情感跨越时空,狠狠撞击着阿灰此刻的残念。
他怔怔地看着那血腥的一幕,喉间涌起一股虚幻的哽咽。
“原来……是我。”
他终于确认了那段空白的过往,不是传说,而是他亲手斩断的现实。
他想继续追溯,想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如此惨烈的牺牲,又是为谁守着那块碑。
然而,当他的意识试图更深地潜入过往时,整个天地的脉络似乎都对他产生了排斥。
脚下的土地,远方的山峦,乃至空中流动的风,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古道金纹网络,此刻正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志,将他这缕试图“回溯”的残念向外推挤。
仿佛这条古老而宏大的道路,不愿让即将逝去的魂灵再看一眼来时路。
或许是怕那未熄的执念死灰复燃,扰乱了这片土地上早已建立的新生秩序。
阿灰不甘心。
他调动起全部残存的力量,试图强行接入远处那条横贯冰原的灯脉。
那是他最熟悉的力量源泉,是他曾经用生命去点亮的道路。
可就在他触及灯脉光晕的瞬间,一股温润却又强大到不可违逆的力量,轻柔地将他推开。
那感觉……就像一位慈母,温柔而坚定地拨开自己孩子那双试图伸向火焰的小手。
“你们连我……都不让碰了。”他发出一声无声的苦笑,残念的形体在这次冲击下变得更加稀薄。
他被这片他曾守护过的世界,彻底地、温柔地拒绝了。
也就在此时,千里之外,一座孤悬海外的礁石岛上,石龛前那根常年散发着微光的藤蔓,忽然开始剧烈震颤。
藤蔓顶端悬挂的古老锈钟,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传入守岛渔民的耳中。
渔民大惊失色,以为是海神降下神启,连忙跪地,虔诚地叩首。
他不知道,这并非神启,而是“道路”的一次复述。
那条横贯大陆的古道,正以其浩瀚无匹的力量,将一句属于过去的、却又无比重要的话语,深深地刻入岛屿下方的海床岩层。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这句低语,连同那一声极轻的“嗯”,共同化作了第九条支脉最初的声纹铭文,将永远地、沉默地镇守在这片海域。
而远在西南熄灯村的阿灰,在听到那声“嗯”的瞬间,猛然抬起了虚幻的头颅。
一股毫无来由的剧痛,从他空荡荡的心口炸开,痛彻魂魄。
他记不得苏媚烟是谁,更不明白这声叹息般的低语来自何方,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虚幻的眼眶中滚落,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风里。
他转过身,迈出步伐,走向记忆中的方向。
当他穿越一片广阔的沙海光道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整条由无数光粒构成的道路,在他面前竟如活物般自行向两侧退散,为他让出了一条狭长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之路。
阿灰踉跄前行,心中一片悲凉。
他明白,这是古道对他最后的敬意。
不以光芒来迎接他,是因为怕他看见,自己早已不再属于光明。
每一步,都在消散。
他那由残念构成的衣角,最先开始瓦解,化作点点璀璨的星尘,飘落进脚下的沙土里。
星尘落下的地方,几乎是立刻就催生出一株株微小的、同样散发着荧光的小草。
每一片新生的草叶上,都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小字——试过。
他试过了,他来过了,他……要走了。
当他终于耗尽最后的力量,抵达那座熟悉的断崖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再次怔住。
记忆中那朵盛开在碑前的虚影白花,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深刻在岩壁内部的金色年轮,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烙印,深沉而古老。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圈金纹。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岩壁的前一刻,整圈年轮忽然毫无征兆地逆向旋转起来。
随着它的转动,一个又一个名字从金纹中浮现,散发着微光,依次排列。
林青竹、苏媚烟、陈九斤……
足足三十七个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段被遗忘的、壮烈的过往。
而排在最后一个的,正是“阿灰”二字。
只是,与其他清晰的名字不同,他的名字闪烁不定,字迹边缘已经开始溃散,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
他张开嘴,想呼喊,想问为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逸散出更多构成他身体的微光。
就在此刻,他面前的残碑背面,一行全新的字迹悄然浮现。
那字迹非金非光,完全由无数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尘埃汇聚而成,带着一种亘古的、非人的漠然。
“当你不再记得自己,路才真正认你。”
话音未落,或者说,当这行字完全成型的瞬间,阿灰的残念再也无法维持。
他那本就稀薄的身影,在一股无可抗拒的伟力下,轰然溃散。
没有声响,没有波澜,就如同一捧早已冰冷的灰烬,被沉沉的夜风卷起,彻底消融于天地之间。
这最后的寂灭,这彻底的遗忘,化作一道无声的涟漪,顺着古道深埋于地底的脉络,无声无息地向下沉降,穿过岩层与地火,朝着那幽都最深处,最黑暗、最死寂的所在,悄然蔓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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