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爷孙二人之间凝固,像一块被岁月风干的青石。
院子里,那些伸长了脖子偷听的村民们,大气也不敢出。
老槐村长的质问,带着几十年的威严和刻骨的担忧,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句话问的不是生计,而是传承,是老槐村赖以生存的根。
引路人,是这村子与外界唯一的纽带,是血脉里流淌的责任。
而槐续,村长最寄予厚望的孙子,这一代最出色的引路人,却用一种令人心慌的平静,背弃了这一切。
槐续没有回答。
面对爷爷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他只是缓缓抬起了那只干净得过分的手,食指轻轻指向村外那条崎岖的黄土小径。
那条路,村里每个人都走了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摸清每一块绊脚的石头。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际,异变陡生。
那条平平无奇的黄土小径上,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层微光。
光芒是温暖的土黄色,像是地底下熬了很久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光芒并不刺眼,却清晰无比,它们从泥土里渗出,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光带,沿着小径的轮廓,温柔地铺展开来。
“呀……”有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顺着槐续手指的方向,众人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摸索着往村里走。
是瞎眼的小丫,父母死于山中断路,靠着村民百家饭长大的可怜孩子。
她每天都会去村口的溪边听水声,回家时总是走得跌跌撞撞。
但今天,她没有。
那条自动亮起的光带,仿佛有了生命,主动延伸到小丫的脚下。
她小小的、脏兮兮的脚丫子一踩上去,光芒便立刻变得柔和了几分,像是在安抚她。
小丫愣了一下,试探着又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光带也随之向前延伸一尺。
她不再需要用手摸索,不再需要侧耳倾听,那光就是她的眼睛,是她最稳妥的拐杖。
一步,两步……她走得又稳又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没有惶恐的、纯粹的笑容。
整个院子,乃至整个老槐村,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村民们张着嘴,看着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引路人?
还需要什么引路人?
路,自己会引路了。
老槐村长的身体晃了晃,撑着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孙子那张依然平静的脸,眼中的锐利和怒火,正一点点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敬畏与茫然的情绪所取代。
这片土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
村东头的断桥上,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牧童依旧盘腿坐着,仿佛一尊与断桥一同经历了风霜的石像。
有心善的村民端了碗热粥送来,借着微弱的天光,那村民惊恐地发现,牧童裸露在外的双脚,皮肤已经完全变成了泥土的颜色,甚至能看到几条细如发丝的金色光脉,像植物的根系一样,在他的皮下缓缓流淌。
一个跟在大人身后、胆子大的孩童,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牧童没有睁眼,甚至没有动一下。
他只是用那已经与土同色的脚尖,轻轻地,在断桥的石板上点了一下。
一声轻响,仿佛水滴落入深潭。
一息,两息,三息。
三息之后,整个老槐村,从村长家到最偏远的牛棚,不多不少,三十七户人家的门槛之下,齐刷刷地浮现出一道寸许长的柔和微光。
那光芒与引着盲童小丫回家的光如出一辙,它们静静地亮着,像三十七只沉默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各自守护的家门。
它们没有言语,但这无声的出现,却比任何宏大的宣告都更加震撼。
它仿佛在回应那个孩童的问题,又像是在向整个村子宣告:我们,来了,我们,不走。
就在这三十七道微光亮起的瞬间,无人知晓的深山密林中,一缕即将消散的残识,正随着这遍布村落的光点而彻底归于寂静。
这残识属于林青竹,百年前老槐村最后一位以身殉道的守护者。
弥留之际,他有太多的话想对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和村民说,却终究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百年来,这份遗憾如枷锁般困着他,让他无法安息。
而此刻,他“听”到了。
那不是声音,但每一个光点都在对他诉说。
那遍布村庄的光,那连接门槛的光,那指引孩童的光,汇成了一句他等了百年的告别。
那是他当年未能出口的话,如今,由这苏醒的大地,代他说了出来。
“护好他们。”
林青竹的残识,带着释然的微笑,终于化作一粒微尘,融入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槐续独自坐在院中的老藤椅上,没有点灯。
他面前不远处,是一株不知名的奇花,村里人叫它琉璃花,因其花瓣在月下会呈现出琉璃般的半透明质感。
晚风拂过,那盛开的琉璃花竟缓缓地开始闭合,像一个害羞的姑娘收拢了裙摆。
就在花瓣即将完全合拢的刹那,槐续的目光瞥了过去。
他看见,在那些半透明的花瓣内侧,一些原本暗淡的金色纹路,正随着花瓣的闭合而亮起、拼接,最终在花心处,组成了一行清晰的小字:“你闭嘴,我们才听得见。”
这行字仿佛带着某种意志,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槐续却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仿佛这等奇景不过是寻常花开花落。
他收回目光,仰起头,望向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稀疏的云层,看到了星辰之外更遥远的地方。
风,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漠视,微微一顿。
那已经闭合的琉璃花,又缓缓地、有些不情愿地重新绽放开来,花瓣内侧的字迹随之隐去,光芒恢复了往常的温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传来一个消息。
住在村口破庙里的老乞丐,在睡梦中没了。
他来村里已经十几年,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来。
他就像一片被风吹来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
有村民晨起,推开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那条昨日只会发光的村口小径,此刻竟像活过来一般,主动分出一条新的岔路。
一条完全由流光铺成的路,绕过了所有的障碍,精准无比地延伸到了破庙的门口,停在老乞丐的身体旁。
光芒汇聚,凝成一条缓缓流淌的光河。
老乞丐那已经冰冷的身体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几乎透明的魂影。
魂影茫然地站起,光河便如温柔的手臂,将他轻轻托起,载着他,一路向着正北方缓缓流去,最终消失在远山的尽头。
路,已经学会了为生者引路,也学会了为死者送行。
它用自己的方式,给了这个无名无姓的老乞丐,一场最盛大、最体面的葬礼。
整个村子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中,恐惧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敬畏。
槐续如往常一样,拿着一把半旧的扫帚,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远处,他的爷爷,老槐村长,正倚在门边,默默地看着他。
老人眼中的浑浊和锐利都已不见,只剩下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
晨风拂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槐叶,在地上打着旋。
槐续的扫帚轻轻扫过,一下,又一下。
突然,他的手腕微微一顿。
扫帚的竹梢,触碰到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藏在落叶之下,既没有石子的坚硬,也没有泥块的柔软。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触感,带着一丝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仿佛不是这尘世间该有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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