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并非来自活人的噤声,而是源于亡者的缄默。
镇北乱坟岗的异变,沈约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便已感知。
那不是凶煞之气,也非怨念冲天,而是一种深沉到极致的、仿佛连时间都为之凝固的沉寂。
村民们远远地聚在村口,对着那片诡异下陷的坟地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惧。
在他们眼中,这是山神发怒,或是地府开了门。
唯有沈约,神色平静地穿过人群,一步步走向那片集体沉默的土地。
他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晨风中微微摆动,背影孤单,却又坚定得像一座移动的碑。
乱坟岗的气息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反常。
往日里,这里总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残存执念,像蛛网般黏腻,普通人感觉不到,却是沈约从小到大最熟悉的“背景音”。
可今天,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
所有坟包都塌陷了三寸,不多不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齐齐向下按压。
土石未散,棺木未露,唯有坟前的野草,每一片叶子都谦卑地垂向地面,仿佛在行一个无声的大礼。
沈约在坟地间缓缓踱步,他的脚踩在松软的黄土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没有去探查地下是否有尸变,因为他知道没有。
这里的气息平稳得如同婴儿的酣眠,是一种彻底的、卸下所有负担后的安息。
他蹲下身,将耳朵贴在一座新坟的土面上,冰凉的泥土气息沁入肌肤。
他仔细地听着,听到的却只有风声和自己心脏的跳动。
百年来,这是第一次,这里的亡魂们停止了诉说。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心中了然。
这不是灾祸的预兆,而是长达百年的哀悼,终于在这一夜落下了帷幕。
只是,这落幕的方式,太过彻底,太过安静了。
当夜,月色如霜,沈约再次来到乱坟岗。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祖传的陶埙,这陶埙色泽暗沉,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
他没有用它来吹奏什么镇魂驱邪的调子,而是将埙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温柔而悲伤的旋律。
这是镇上流传的摇篮曲,是那些不幸夭折的孩童的母亲们,在无数个夜里对着空空的摇篮哼唱的曲子。
它承载的不是法力,而是最纯粹的思念与抚慰。
埙声呜咽,如泣如诉,在寂静的坟地上空回荡。
第一声响起时,沈约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如同琴弦被拨动后的余韵。
但他等了许久,没有任何鬼影浮现,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埙声在夜风中飘散,坟地又恢复了那令人心悸的死寂。
沈约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只是不愿,或者说,是不能回应。
他收起陶埙,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立刻涌出,带着温热的气息滴落在泥土上。
他走到十座看起来最为孤寂的坟前,将掌心的血均匀地洒在坟包上。
血液渗入干燥的黄土,瞬间消失不见。
紧接着,被血浸染的地面上,慢慢浮现出淡淡的痕迹,那痕迹扭曲、变化,最终竟勾勒出十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他们的五官混沌,唯有嘴巴一张一合,做着呐喊的口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无声的嘶吼,比任何尖叫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沈约猛然醒悟。
他们不是不能动,也不是不愿说,他们是忘了。
忘了该如何哭泣,忘了该如何诉说痛苦。
百年的沉寂,已将他们表达悲伤的本能都磨灭了。
他转身快步返家,在老宅的阁楼里翻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箱子里,一块用细布包裹的绣帕静静躺着。
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一块洗得发白的素色帕子,上面用淡青色的丝线绣着七朵形态奇特的铃舌花。
母亲生前并不知道这花的寓意,只说是在梦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一针一线地教她如何绣成这般模样。
沈约将绣帕取出,小心地覆在自己的心口,隔着衣衫,仿佛能感受到一丝遥远的温暖。
他重返乱坟岗,在坟地的正中央盘腿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陶埙。
他伸出右手食指,蘸着左掌尚未干涸的血,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自己的额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古朴的“听”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又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喧嚣。
万千低语,如潮水般涌来,它们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灌入他的脑海。
那声音嘈杂而混乱,充满了痛苦与不甘。
有乞求超度的僧侣,有怨恨未了的商贾,有寻找孩子的母亲,更有许多卑微的灵魂,他们唯一的愿望,只是想再清晰地说一遍自己的名字。
沈约闭上双眼,任由这些声音在他的意识里冲刷。
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请求,也没有试图去安抚任何一段怨念。
他只是重新举起了陶埙,用那古老的乐器,逐一模仿着这些声音的起伏、顿挫、悲喜。
他的埙声时而高亢如雷鸣,时而低沉如叹息,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水。
他像一个最忠实的转述者,用音律代替语言,替这满山的亡魂,将他们积压了百年的话,一句句“说”了出来。
他吹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一缕微弱的气息在他脑海中消散后,他额头上那个血写的“听”字,竟像是活过来一般,自行剥落,化作一小撮红色的灰烬,随风而去。
沈约睁开眼,一夜未眠,精神却异常清明。
他站起身,看向那十座曾被他用血浇灌过的孤坟。
坟前的草叶,不知何时已缓缓挺立起来,恢复了生机。
更奇特的是,其中三座坟的坟头,竟悄然开出了三朵淡青色的铃舌花,与他母亲绣帕上的花朵一模一样。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
凑近了看,才发现在那如同铃铛般的花瓣内侧,竟用一种近乎于无的痕迹,刻着一个微小的“嗯”字。
那字迹,与多年前他见过的、印在枯槐树上的朱砂印记,如出一辙。
他将这朵花别在自己的襟前,然后将另外两朵重新摘下,小心地埋回了土中。
他对着整片坟地,轻声说道:“以后你们想说,我就来听。”
话音刚落,他脚下整片乱坟岗的土壤,都微微向下沉了一寸,坚实而安稳,像是在对他进行无声的回应,如同大地的点头。
归家的路上,天已大亮。
他途经村东头早已荒废的义庄,残垣断壁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朝那块断裂的石碑看了一眼,却发现碑前多了一小堆被人精心堆砌起来的鹅卵石,排列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环。
而在圆环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
沈约的脚步顿住了。
他认得那枚钉子,那是十年前他修缮自家院门时,不慎遗失的一枚。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枚冰冷的铁钉,握在掌心。
就在指尖触碰到铁锈的瞬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说得对……放下不是忘记……是换一种方式抱紧……”
是苏媚烟的声音。
缥缈,遥远,却又无比清晰。
话音一落,便再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约握紧了手中的钉子,掌心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回自家的小院。
院门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些陈旧,他蹲下身,将那枚锈钉对准门槛下方一个早已存在多年的缺角,用石头轻轻敲了进去。
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正好将那缺憾补全。
那一夜,镇上所有的人家,都在梦中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那声音不带恶意,也不含惊扰,更像是一位远行的家人,在深夜悄然归来。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镇北的乱坟岗再未出现异状,村民们也渐渐淡忘了那夜的恐慌。
沈约的生活一如往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胸襟前,时常别着一朵永不凋谢的淡青色铃舌花。
转眼间,时令已至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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