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一瞬明灭,仿佛一道无声的敕令,自九天之上坠入凡尘。
夜色如浓墨,将整个村庄浸泡得悄无声息。
丑时三刻,睡在东屋硬板床上的他,眼皮未动,身体却如提线木偶般坐起。
昨夜那本自行书写出“丑时,无灯,无铃,布袜,东南岗”的《巡夜簿》还摊在桌上,但此刻,他的身体显然接收到了另一道更为古老、更为霸道的指令。
他没有点灯,没有摇铃,甚至没有穿鞋,仅着一双单薄的布袜,双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竟没有一丝寒意。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他如一个梦游的魂,悄然融入夜色。
行至村口,那条通往东南岗的熟悉土路就在右侧,可他的双脚却没有丝毫迟疑,猛地向左一拐,踏上了去往北坡乱坟岗的崎岖小径。
这条路,村里人白天都绕着走,碎石遍地,荆棘丛生。
他心中一片清明,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四肢,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感受着身体的每一次异动。
他不阻拦,也不发问,任由那股力量牵引着自己前行。
奇异的是,布袜下的双脚踩过尖利的碎石,划过带刺的荆棘,皮肤完好无损,更无半点痛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感知——脚底仿佛生出了无数细密的味蕾,每踏出一步,都在“品尝”这片土地。
泥土中冰冷的怨,灼热的憾,尚未散尽的黏稠思念,都化作一股股信息流,顺着脚底涌入他的脑海。
他“尝”到了一个夭折孩童对糖人儿的渴望,“尝”到了一个客死异乡的游子对故土的眷恋,“尝”到了一个含恨而终的老人未了的诅咒。
这些驳杂的残念,并未让他混乱,反而像是在为他的双脚校准着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在乱坟岗的最深处,他的左脚忽然像被钉子钉住一般,停在一具散落的无名骨骸前。
这具骸骨已在此不知多少年,骨殖发黄,被腐烂的草根缠绕。
随即,他的膝弯不受控制地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右手随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竟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雕工粗糙的木老虎。
他死死盯着这只木老虎,脑中一片空白——他可以发誓,自己从未见过,更不曾拥有过此物。
然而,他的手却无比自然地将这只木老虎,轻轻放在了那具骸骨空洞的眼眶之旁,仿佛这本就是它该在的地方。
紧接着,他的嘴唇微动,一句沙哑而陌生的低语无意识地吐出:“爹给你带老虎回来了,闭眼睡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微风拂过,那具骸骨原本微微蜷曲的指节,喀喇一声彻底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周围的浮土悄然涌动,如温顺的潮水,缓缓将惨白的骨殖彻底掩埋。
直到骸骨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他身体里的那股力量才如潮水般退去。
他猛地回过神,茫然四顾,周遭阴风阵阵,坟影幢幢。
刚才那句话,那个称呼,那个动作,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那是他八岁那年,父亲躺在病榻上,弥留之际想对他说却没能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想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却不想,竟是为了一个从未送出手的木老虎。
他踉跄地站起身,带着满心的惊骇与迷茫,循着来路回到家中。
脱下布袜,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脚底板竟不知何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正常的皮肤纹理之间,浮现出无数比蛛丝还细的银色丝线,它们纵横交错,勾勒出一幅玄奥繁复的图案,正随着他血脉的搏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微光。
那图案,俨然就是一幅微缩的、活着的《赶尸道图》!
他心头巨震,连忙找出朱砂和纸,小心翼翼地将脚底的图纹拓印下来,留作日后研究。
做完这一切,他打来一盆温水,想洗去脚上的泥土与寒气。
可当双脚浸入水中,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水中竟缓缓浮起一缕缕漆黑的絮状物,细如发丝,在水面飘荡,仿佛活物。
他伸手去捞,那黑絮却一触即散,化为乌有,只在空气中留下一股极淡的、仿佛焦纸被焚烧后的气味。
这气味他记得!
正是三年前,那个名叫苏媚烟的女子在他面前焚毁婚书、立下毒誓时,那纸灰飘散在风中的味道!
接连两夜的异状,让他心中那根名为“常理”的弦彻底绷断。
第三日,他索性心一横,决定主动探寻这身体的秘密。
天亮后,他紧闭双眼,任由身体在村中行走。
这一次,他的双脚如有神明指引,精准地绕开了所有住着活人的屋舍,专门踏上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属于逝者的旧径:那个早夭牧童常去采药的山间小道,那位望夫崖上苦等多年的寡妇每日送饭经过的田埂,那个解甲归乡却病死在渡口的老兵最后走过的泥路……
每到一处,他的双脚便会短暂停留,而耳边,则会清晰地响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私语。
“阿娘,这草药……不苦……”
“当家的,饭……凉了……”
“家……我总算……回来了……”
皆是他们生前未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次,他没有再替他们开口,只是静静地伫立,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任由那些跨越了生死的遗憾与释然,在自己心头缓缓沉淀。
他开始明白,自己或许并非主宰,而是一个倾听者,一个见证者。
待到黄昏,残阳如血,他的双脚引领他来到了村东口那棵数百年的老槐树下。
这里是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
可他的双脚却突然并拢,身体站得笔直,如同一名听候将令的士兵,朝着前方的空地,深深地、恭敬地鞠了三躬。
当晚,他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中,他赤足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之上,脚下的大地并非实土,而是由无数纵横交错的发光脉络构成,裂开的缝隙中透出幽蓝的光,宛如一个笼罩天地的巨大棋盘。
棋盘的尽头,一个同样赤足的女子正朝他缓缓走来。
她步履轻盈,姿容模糊,唯有一袭红衣在苍白的雪地里格外刺眼。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每踏出一步,脚下坚冰般的脉络上,便会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色莲花。
她一直走到他面前,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即,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脚心。
刹那间,他只觉一股灼热的激流从脚心涌泉穴炸开!
他骇然低头,只见自己足底的银线道图骤然炽亮,光芒甚至穿透了梦境的虚无。
那些银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竟开始疯狂地向外延伸,主动去追寻、去攀附、去连接那女子一路走来留下的血莲足迹。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窗外晨雾弥漫,天色将明未明。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原本用来抵住门内侧的、手臂粗的门槛木条,不知何时,竟被移到了院子正中央,一头深陷泥土,另一头直挺挺地指向东北方向。
那个方向,只有一座早已荒废了几十年的山神孤庙。
他缓缓走到院中,抚摸着自己依旧温热的双足,脚底的银线图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灼意。
他怔怔地望着那根指向远方的木条,良久,低声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敬畏与了然:
“原来不是我在走巡夜路——是这条路,一直在我身上活着。”
从此,他再也不去想何为《巡夜簿》,何为苏媚烟,何为乱坟岗下的遗言。
他只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凡人。
天光未亮,路已先行,在他身上活过来的这条路,将引领他走向一个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抗拒的宿命。
而这条路的起点,就在那座被世人遗忘的孤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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