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族老的枣木拐杖叩门声先到了。
他正蹲在檐下用竹片刮洗昨夜接雨水的陶瓮,听见那熟悉的“笃笃”声,指节无意识地收紧,竹片在陶瓮上划出一道白痕。
族老的影子先从门缝里挤进来,灰布衫角沾着露水,手里捧着半旧的红绸包,露出半截泛黄的族谱边角——这是要行冠礼的架势。
“阿昭,”族老把红绸包搁在石桌上,掀开时带起一缕樟木香,“你阿爷走前交代过,第七代守陵人得在二十岁前认祖归谱。今日良辰,我带了三柱降香,你且净手。”
他望着族老鬓角的霜白,突然想起小时候跟在阿爷身后看族老写族谱的情景。
那时族老的毛笔尖悬在黄纸上,总要说“名字是根线,一头拴着阳间,一头系着祖宗”。
可此刻他盯着红绸里摊开的族谱,“老槐守陵第七代”那行新墨写的字,竟像浸了水的棉絮,在眼前浮浮沉沉。
“香在案上。”族老递过燃着的线香,指尖微微发颤。
他接过时,香灰簌簌落在手背上,烫得生疼,可他竟没缩手。
三柱香插在石缝里堆的临时香炉中,青烟刚腾起半尺,最中间那柱“啪”地炸了,火星子溅在族谱上,焦了个指甲盖大的洞。
更怪的是纸灰。
按规矩,告祖的黄纸烧完,灰该聚成个“安”字。
可当族老把叠成元宝的黄纸投进火盆,第一片灰刚飘起来就打了个旋儿,变成巴掌大的黑蝶,振翅时带起焦糊气。
第二片、第三片……满院子都是扑棱棱的黑蝶,撞在院墙上“噗”地碎成灰,又立刻在别处聚成新的蝶。
族老的手扶住石桌,指节泛白:“阿昭?阿昭?”
他站在原地,耳内突然响起嗡鸣。
族老的声音像隔了层毛毡,含含糊糊的。
直到第三声“阿昭——”撞进耳膜,他后槽牙猛地一咬,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耳郭流下来,在锁骨处洇开个小红点。
他望着族老骤然惨白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听不清这声呼唤了。
不是听不见,是那两个字像落在水面的石子,刚触到意识就沉了下去,激不起半分涟漪。
“族老,”他开口时,声音像从喉咙里刮出来的,“我……”
“莫说!”族老突然踉跄着后退,碰翻了香案,“你阿爷说过,守陵人若应不得乳名,便是要……”话没说完,他攥着族谱转身就走,红绸包在地上拖出一道灰痕,黑蝶追着他的影子飞出了院门。
他蹲下身,指尖蘸了蘸耳后的血,放在鼻端嗅。
铁锈味里混着点甜,像极了昨夜梦中雪地里血莲的香气。
日头升到头顶时,村东头王婶的哭嚎划破了寂静。
“求守门人救我孩儿!”她跪在青石板路上,怀里的小娃烧得脸通红,额角的汗把粗布襁褓浸得透湿,“他从后山摔下来,魂儿像是被勾走了!”
他扛着竹耙正要去义庄修漏雨的屋顶,脚步顿了顿。
王婶的膝盖在青石板上蹭出红印,可他的脚却自己动了——往左偏了半尺,绕开了那团跪在地上的影子。
竹耙的木柄擦过王婶的发顶,带落几缕白发。
“不是他……”
细弱的童音撞进耳里时,他差点栽倒。
小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白泛着青灰,声音像从井底飘上来的:“他是没有名字的。”话落,小娃又昏了过去,一滴汗珠砸在地上,“啪”地绽开一朵铃舌草,花瓣内侧的墨痕歪歪扭扭,仔细看竟是“非我”二字。
王婶的哭嚎变了调,她颤抖着去摸那朵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就缩回来:“这……这是苏姑娘当年种在乱坟岗的草!”
他站在原地,看着王婶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跑远,铃舌草的香气钻进鼻腔。
那两个“非我”字突然活了,在他眼前游来游去,最后停在眉心——原来不是他不认名字,是名字先不认他了。
黄昏的风裹着松针味时,他站在了义庄后山的荒草里。
地窖的封条还在,“苏氏遗物,禁启”的墨字被雨打风吹得褪了色,却仍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他伸手去揭封条,指尖刚碰到黄纸,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来——封条下的木纹里,竟渗着极细的银线,和他脚底的道图一模一样。
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地窖里没有想象中的箱笼,只有一面铜镜斜倚墙角。
镜面蒙着灰,却清晰得反常,映出他沾着草屑的发顶,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镜中人的嘴唇没动,声音却从镜面深处漫出来。
他倒退一步,后背撞在潮湿的土墙上,指甲抠进墙缝里。
那是苏媚烟的声音,带着点尾音的轻颤,像极了那年他替她收魂灯时,她靠在义庄门框上说话的调子。
镜面“咔”地裂开一道缝。
裂痕蜿蜒着爬满镜面,最后竟组成一只竖立的眼睛,眼尾上挑,和苏媚烟眉间那点朱砂痣的形状分毫不差。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镜面,就被划开一道血口,血珠“吧嗒”落进镜心。
整座山都在抖。
地下传来无数女声,有的沙哑,有的清亮,有的带着哭腔,却都在说同一句:“你不叫,我也应。”声浪卷着尘土腾起来,在他面前凝成半透明的身影——是苏媚烟,红衣猎猎,手里举着盏残破的魂灯,灯焰里浮着枚铜钱,“守”字的刻痕被火光照得发亮。
“名字还给大地吧,”她的身影开始消散,魂灯的光漏进他的眼睛里,“它只借你一场命。”
他伸手去抓,只碰到一手风。
再看铜镜,已经碎成满地渣子,每片碎片里都映着他的脸,可那些脸的表情都不一样——有阿爷教他认《巡夜簿》时的认真,有苏媚烟笑着递魂灯时的迷茫,有昨夜梦中雪原上的决绝。
等他爬出地窖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左手无名指的指甲不知何时脱落了,底下是乌青的甲床,浮着道金线,仔细看竟是“守”字的左半边。
他抬头望月,月光泼在脸上,却没在地上投下影子——像团雾,像缕烟,像所有将死未死的东西。
归村的小路上,他试着默念幼时的乳名。
“阿昭”“阿昭”,可那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两滚,就散成了模糊的音节,像含着块化了一半的糖,甜是甜的,可具体的形状再也抓不住。
最后一缕夕照落在肩头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只看见自己的脚印,和旁边一个稍小些的脚印——鞋印是布底的,前掌磨得薄,后脚跟有块补丁,像极了他十二岁那年阿爷给他做的新鞋。
风掠过山岗,吹得荒草簌簌响。
他望着那排并行的脚印,突然笑了。
原来这条路不是从孤庙开始的,是从他第一次跟着阿爷巡夜时,小短腿跑着追影子的那一刻开始的。
第五日寅时的梆子声还没响,他就醒了。
灶上的冷粥结了层白膜,水缸里的水纹丝没动。
他推开院门,晨雾漫进来,漫过他的脚面,漫过他的膝盖,漫过他的胸口。
脚底的银线道图开始发烫,像有只手在推着他往前走——往东北方,往那座被遗忘的孤庙,往那条在他身体里活了二十年的路。
他没带赶尸铃,没带魂灯,甚至没带阿爷留下的《巡夜簿》。
因为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需要这些了。
路在他身体里活着,而他,就要成为路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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