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异样的感觉并非巡夜人独有。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尤其是睡得浅的张老四,最近几夜总被窗外一抹微光扰得睡不踏实。
那光不似火把明亮,也非灯笼温黄,而是一种幽幽的、仿佛从地底沁出来的薄青辉。
他曾披衣起身,悄悄推开门缝,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片青辉静静地浮在地面上,轮廓分明,竟像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
风一吹,光影便会微微晃动,却始终不散。
孩子们的好奇心远胜于老人的敬畏。
村东头的三个半大小子,凑在一起合计了一番,决定去追逐那道怪光。
他们蹑手蹑脚地摸出家门,果然在村口的石碾旁看到了那团人形青辉。
三人对视一眼,猛地冲了过去。
就在他们脚尖踏入光晕范围的刹那,沿途那些不起眼的铃舌草,竟齐刷刷地改变了姿态。
它们原本柔软下垂的叶片,此刻根根竖立,如同受惊的蛇信。
更诡异的是,叶面上本该映照出月色星光的蜡质层,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水雾,透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微弱文字。
一个识字的娃子凑近了,屏住呼吸辨认道:“闭……闭眼才能……看见。”
这话听着邪门,却像有魔力一般勾着他们。
另一个胆子最大的孩子咬了咬牙,说道:“怕什么!咱们一起闭上眼,手拉手往前跑,撞到什么了再睁开!”
三人依言而行,紧闭双目,手牵着手,朝着记忆中光晕的中心冲去。
黑暗中,耳边的风声变得格外清晰,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
不过几步的距离,领头的孩子忽然感觉指尖触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触感光滑,像是一根被打磨得极好的兽骨。
他心中一喜,大喊一声:“摸到了!”随即猛地睁开眼睛。
然而,眼前空空如也。
那团青辉、那根冰冷的骨杖,连同铃舌草叶上的字迹,都在他们睁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桩奇事很快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所淹没。
那夜,暴雨如注,村东头的山溪转眼间汇成了咆哮的山洪,夹杂着泥沙断木,直扑村子唯一的土堤。
巡夜人李栓柱心急如焚,眼看那浑浊的洪峰就要越过堤坝,淹没半个村子,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滔天巨响并未传来,反倒是周遭的轰鸣声诡异地减弱了。
他愕然睁眼,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奔腾的洪水,在触及村口第一块界碑的瞬间,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前锋骤然停滞。
汹涌的水流被硬生生截断,在分界线前激烈地翻滚、盘旋,水面上竟浮现出一圈圈清晰的同心圆波纹。
那波纹扩散的节奏极为稳定,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李栓柱猛然惊觉——这频率,与村中那个哑巴少年七年来日复一日绕村行走的步频,一模一样!
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村界线上所有立着的石碑,无论新旧,同时发出“咔咔”的轻响,一道道细密的裂缝从碑身蔓延开来。
紧接着,一股股浓郁的青色雾气从裂缝中喷薄而出,在空中迅速交织、融合,于村庄上空拉开了一道肉眼难辨的弧形屏障。
那屏障看似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无可匹敌的伟力,竟将那暴虐的洪水硬生生向后逼退了三尺有余。
洪水退去后,村里人惊魂未定,纷纷出来清理淤泥。
王婶在自家被冲垮的门槛下,挖到了一块奇特的石片。
石片入手温热,不似寻常山石,上面天然生成了一枚清晰的铜钱轮廓。
轮廓正面,是一个古朴的“守”字,笔锋苍劲;而背面,却是一片光滑的空白。
王婶觉得这是神物护佑,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将其擦拭干净,供在了自家灶台上。
当夜,她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她抱着自己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站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
远处,有一双赤足踏雪而来,悄无声息,在雪地上留下一前一后两行脚印。
走得近了,她才看清来人。
前面那个身形高大,却没有五官,脸上一片模糊;而紧跟在后面的,却分明是她那个因病早夭、连走路都还没学会的儿子。
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走得极稳,正咧着嘴,冲她笑着挥手。
就在王婶陷入梦境的同时,数十里外的孤庙遗址,林青竹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那个人形凹坑之前。
他静静伫立,仰头望着天际的残月。
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在坑底的泥土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然而,就在他影子的旁边,那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竟也缓缓浮现出另一道更为模糊的身影,轮廓稍矮一些,依稀能辨认出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两道影子并肩而立,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对望,片刻之后,那道少年之影便如水入海,缓缓与他现在的影子重合为一。
林青竹转身,似要离去,却又顿住了脚步。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早已碎裂、仅剩一角的魂灯残片。
他弯下腰,将这枚残片轻轻地、郑重地放置在了人形凹坑的底部。
就在残片触及泥土的刹那,整片山林连同其下的土地,都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低鸣。
十里之外,王婶家灶台上供奉的那枚温热石片猛然大放光明,一道凝实的青光冲破屋瓦,如利剑般直射夜空。
光芒刺破云层,久久未散。
村里有眼尖的人,在光柱散尽的瞬间,似乎看到云层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一道无影无形的光华,正循着青光留下的轨迹逆流而上,仿佛是对这人间一角的某种回应。
遥远到无法计量的幽都最深处,那扇完全由森白指骨拼合而成的巨门内侧,在无数符文的间隙中,第二个模糊的字迹悄然浮现——“承”。
它仅仅亮了一瞬,便立刻被从门缝中涌出的无尽青雾所吞没,再次归于沉寂。
村庄里,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那道冲天而起的光柱仿佛只是一场幻觉,只有王婶家屋顶上那个小小的破洞证明着它曾真实存在。
然而,一种无声无息的改变,已经随着那散逸的青雾渗透到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似乎变得比以往湿润了些,泥土的气息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鲜活。
仿佛整片大地都完成了一次悠长的吐纳,一股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生机,正从最深的地脉中,缓慢而又坚定地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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