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沉寂之后的诡异并未消散,反而以一种更深邃的方式渗透进老槐村的骨髓。
起初,只是声音的错位。
村头王婆呼唤孙儿吃饭的喊声,传到街坊耳中,竟像隔着一层水幕的悠远梵唱,每个字都拉得极长,带着说不出的肃穆。
接着,是村里最凶悍那条大黄狗的咆哮,不再令人心惊,反倒与记忆中走村串户的赶尸人摇动引魂铃的节拍隐隐相合,三长两短,一摇一顿,听得人脊背发凉。
村民们惶恐不安,却又找不到任何实体的异状。
直到德高望重的族老在祠堂里焚香问卜,那三炷请神香点燃后,升起的青烟竟如活物般凝而不散,在半空中盘结、蜿蜒,最终化作一条纤细的烟线,笔直地指向村后早已废弃的孤庙遗址。
那一刻,所有人才悚然惊觉,不是周遭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而是他们的五感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得以窥见、听见这方天地本来的面目。
第三日清晨,以砍柴为生的王二麻子为了抄近路,鬼使神差地踏入了后山那片被列为禁地的林子。
行至断桥边,他累得喘气,便靠着桥墩坐下歇脚。
刚一坐定,便觉脚底传来一阵酥麻,仿佛有无数蚂蚁在泥土下钻探。
他疑惑地低头看去,眼珠子险些瞪出眼眶。
只见他身前湿润的泥地上,正凭空浮现出一串足印凹痕,一个接一个,由远及近。
那凹痕出现得极为缓慢,像是有一双无形的脚正在以一种恒定的节奏,重走着昔日的路。
每一个脚印的间距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王二麻子认得,那正是林青竹平日走路的步频。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脚,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凹槽踏了进去。
脚底与凹痕完美贴合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从脚心涌泉穴直冲天灵盖,他体内奔腾的气血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堤坝,猛地一滞。
喉咙里一阵干痒,一句他从未学过的音节不受控制地哼了出来,那调子古怪而沙哑,正是《赶尸契文》中的半句起手式。
音节落下的刹那,断桥之下,那些盘根错节的腐烂树根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叮”。
那声音轻得仿佛是幻觉,像是有一枚生满了铜锈的铃铛被微风拂过,颤了一下,却又在即将发出完整声响前被强行按住。
王二麻子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禁地,从此再不敢靠近半步。
怪事接踵而至。
当夜,村中义庄屋檐下,那个早就没了灯芯的魂灯基座,竟毫无征兆地渗出漆黑如墨的油渍。
黑油顺着老旧的瓦片滴滴答答地落下,汇聚在地面,没有四散浸开,反而像有生命般蜿蜒成一条细线,穿过荒芜的院子,一直延伸到那棵见证了村子数百年兴衰的古槐树根部。
次日天光微亮,最早起身的村民便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整棵老槐树的树皮,从根部到顶梢,齐刷刷地迸裂开细密的纹路,这些纹路彼此勾连,竟组成了一幅详尽得令人心悸的地图。
地图上,老槐村外围的七座界碑、孤庙下的巨大坑穴、以及传说中通往地下的白骨阶梯入口,都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而地图最中心的位置,被一个深刻的圆点标记,那正是林青竹埋下铜钱之处。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当晨光将树影投射在地面时,那斑驳的影子里,竟凭空多出了一道淡淡的虚线,一头连接着村庄的地图,另一头则无限延伸向远方,指向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幽都,宛如一条正在缓缓搏动的地底脉络。
第五日寅时,天色最暗沉的时刻,村东头那口老井的水面再次起了变化。
一层青绿色的薄膜悄然浮现,但这一次,膜上没有再显现出脚印,而是浮现出无数比米粒还小的古篆符点。
这些符点自行排列,构成一圈圈环状的波纹,从井心向四周层层扩散,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村里唯一识得些古篆的老学究被请来,他凑着灯笼,哆哆嗦嗦地辨认了许久,才用嘶哑的嗓音颤声道:“这是……‘止’字的反写!是镇压、封印的意思!”
他话音未落,井壁上那些湿滑的苔藓仿佛听到了号令,竟齐刷刷地将叶面转向井内。
光滑的叶面上光影流转,共同映出了一幕短暂而清晰的幻象——一个少年的虚影赤着双足,静静地立在孤庙的深坑之中,他的右手掌心朝下,正死死地按在坑底的地面上。
而在他手掌之下,那扇传说中的地下骨门只开启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从缝隙中涌出的,并非村民们想象中的滔天怨气与无数亡魂,而仅仅是一缕再寻常不过的清风。
那缕清风悠悠地拂过井口,带起半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地落下。
就在那片枯叶落地的同一瞬间,远在万里之外,幽都深处一片灰雾缭绕的荒原上,背负着一口朱红棺椁的林青竹,停下了脚步。
他肩上的红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极其轻微地一震。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来时路上那道横亘天地的巨大门梁所残留的气息,目光悠远而深邃。
沉默良久,他忽然抬起手,将沉重的棺盖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抹温润如玉的柔光从缝隙中溢出,驱散了他身周三尺的灰雾,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份久违的平静。
他对着棺中,也像对着这片死寂的天地,用只有风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原来,这世上最重的担子,是让别人走得轻一些。”
话音落下,他重新合上棺盖,不再回头,迈步前行。
他的身影在浓雾中渐渐变得模糊、淡去,唯余一步步踏在坚实土地上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而那每一步落地的震动,都与千里之外老槐村后山断桥下,某一株铃舌草根须深处,那微弱却坚定的搏动,完全同步。
村子里的异象在第五日后暂时平息了,但一种比恐惧更复杂的情绪在村民心中蔓延。
他们不再害怕,而是开始尝试理解。
他们日复一日地看着那棵刻着地图的老槐树,感受着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变化,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案。
村里的日历,被郑重地翻到了春分那一天,每个人都知道,某种命运的节点,正在悄然临近。
喜欢守陵人之林青竹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守陵人之林青竹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