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一座巨城的轮廓,如同一头匍匐在地平线上的远古凶兽,出现在姬发眼前。
朝歌。
即便是隔着数十里,那股混杂着脂粉、醇酒与干涸血腥的独特气息,依然蛮横地钻入鼻腔。
城墙通体由黑曜石般的巨岩铸成,高耸入云,其上雕刻的玄鸟图腾在日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狰狞的双目仿佛在审视每一个靠近的生灵。
城门口,人流如同一锅煮沸的浓粥。
身着华丽丝绸的异族商人,牵着从南境运来的、皮毛油亮的奇珍异兽,满脸傲慢。
腰悬利刃,眼神凶悍的方士游侠,三五成群,高声谈论着城中最新的悬赏。
更多的,是衣衫褴d褛,眼神空洞的奴隶。
他们的脖颈上套着粗糙的铁链,被手持长鞭的监工驱赶着,稍有迟缓,便是-道血痕。
繁华与罪恶,在此处扭曲地共生。
姬发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仿佛空气都是粘稠的。
这里与他生活了三十余年的西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西岐是宁静流淌的溪水,朝歌则是焚烧一切的熔岩。
“害怕了?”姜尚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眼。
姬发摇头。
“不是害怕,是恶心。”
他盯着那些奴隶脖颈上被铁链磨出的血肉,感觉那冰冷的链子,也缠上了自己的心脏。
“进了城,你会更恶心。”
姜尚领着他,像两滴水汇入洪流,走进了那张吞噬万物的巨口。
没有盘查,没有过路费。
朝歌这头贪婪的巨兽,从不拒绝任何送上门的血食。
城内,是更加惊心动魄的景象。
街道宽阔得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地面竟是由平整的青玉石板铺就。
两旁的楼阁高耸入云,飞檐斗拱,檐角挂着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日也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街上的行人,衣着光鲜,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与焦躁。
每个人都在奔跑,在追逐,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这里没有功德碑,只有一面面巨大的黄金招募榜,高悬于街头巷尾。
“招募勇士三百!随军猎杀东海妖族,归来者,赏金万钱,官升三级!”
“费大夫府邸招募护院!月钱百金!要求能徒手搏杀妖虎者!”
“王宫采买,急需西域火山胆石,一颗,换城东豪宅一座!”
所有的告示,都与最赤裸的利益、最疯狂的欲望死死捆绑。
姬发看得心头发寒。
他与姜尚寻了一处最偏僻、最破旧的客栈住下,一个床位只需要两个铜板,房间里挤了十几个汗臭熏天的壮汉。
“相父,我们……怎么找?”姬发压低声音,充满了无力。
在这座巨大的欲望迷城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找人,得去人待的地方。”
姜尚躺在满是臭虫的草垫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你那个好儿子,既然是来当英雄的,就绝不会和我们一样,睡在这臭虫堆里。”
“去城里最高档的酒楼,去最奢华的乐坊,去所有贩卖欲望的地方。”
“那里,有他的味道。”
接下来的三天,姬发几乎跑断了腿。
他按照姜尚的指点,用身上仅有的几枚铜板,混迹于各个销金窟的外围,竖起耳朵,听那些车夫、仆役、护卫的闲谈。
他听到了价值千金的宝马如何一夜间输给了别人。
听到了某位大夫为了炫富,竟用美玉铺就马厩的地面。
也亲眼看到,一个饿了三天的孩子,只因捡起贵人掉落的一枚金豆,被护卫当街活活打死。
尸体很快被拖走,甚至没能在青玉石板上留下一丝痕迹。
他心中的恶心感,如同野草般疯长,几乎要从喉咙里满溢出来。
终于,在一家名为“摘星楼”的酒楼外,他蹲守了整整一天后,从两个醉醺醺的贵族家仆口中,听到了那个让他心脏骤停的名字。
“那伯邑考公子,真是神人!一手琴技,竟让亚相比干大人当场赏了一座府邸!”
“何止!听说尤浑大夫家的千金,为了听他一曲,不惜一掷千金!这小白脸,前途不可限量啊!”
“今晚,比干大人在府中设宴,据说伯邑考公子又要献上新曲,定能一鸣惊人!”
姬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伯邑考。
他的儿子。
在这里,过得比他想象中好一万倍。
他没有受苦,没有挨饿,反而凭借着在西岐学的琴艺,成了上流社会的宠儿。
这个消息,让姬发的心情变得无比扭曲。
他既为儿子的平安感到一丝虚幻的宽慰,又为他如此轻易地融入这个欲望漩涡而感到彻骨的冰寒。
他将消息带回客栈。
“很好。”姜尚听完,从草垫上坐起,只说了两个字。
“他在明处,我们便不用躲在暗处。”
当晚,姜尚不知从何处弄来两套还算体面的衣服,和一张边缘烫金的请柬。
“亚相比干府的宴会,我们也去。”
……
亚相比干府。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姬发和姜尚换上衣服,凭着那张不知真假的请柬,竟真的混了进去。
宴会的主角,是那些满身酒气、眼神贪婪的朝中新贵。
费仲和尤浑,那两个被姜尚重点提过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们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被一群官员围着,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容。
姬发的目光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
他在人群中,疯狂地搜寻着。
很快,他在大堂一角,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悬挂着价值不菲的玉佩,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无可挑剔的温和微笑,正从容地向一位贵族小姐讲解着西域的音律。
那是伯邑考。
却又不是姬发记忆中那个,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奔跑的少年了。
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姬发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属于朝歌的,精明、算计,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欲望。
宴会过半,伯-邑考被请至堂中抚琴。
琴声悠扬,清越动人,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都勾了过去。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赏!”
亚相比干满脸红光,大手一挥,“赏伯邑考公子,东海明珠十斛!”
伯邑考起身,不卑不亢地行礼谢恩,那份从容淡定,引来更多赞许的目光。
姬发再也看不下去。
他拨开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了伯邑考的面前。
正在享受众人吹捧的伯邑考,看见了他。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半旧布衣,风尘仆仆,满脸沧桑的男人。
眼神里,先是震惊,随即,闪过一丝被旁人轻易捕捉到的,无法掩饰的嫌弃与慌乱。
“父亲?”
他叫出这个称呼,声音里却充满了陌生与警惕。
“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围的宾客,也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的目光,在衣着华丽的伯邑考和土里土气的姬发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玩味和嘲弄。
“我来,带你回家。”姬发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
“回家?”
伯邑考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无比。
“回西岐那个穷乡僻壤吗?回去跟泥土打一辈子交道吗?”
他猛地上前一步,近乎咆哮地低吼。
“父亲,你睁开眼看看这里!这才是大丈夫该待的地方!”
他指着满堂的珠光宝气,指着那些手握权柄的贵人。
“在这里,我凭我的才华,一夜之间就能得到尊重和财富!而不是像在西岐,要靠着修桥铺路,去换那几点狗屁不值的功德!”
姬发的心,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来回拉扯,血肉模糊。
“我让你守的三条规矩,你忘了?”
“规矩?”
伯邑考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
“不杀人?不抢掠?日行一善?”
“父亲,你真是天真得可笑!在这个地方,你的那些规矩,只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忽然凑到姬发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却冰冷如毒蛇的声音说。
“我没有杀人,也没有抢掠。但我学会了比那更高明的规则。”
“那就是,讨好所有比你强的人,然后,心安理得地,踩死所有比你弱的虫子。”
“你……”
姬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猛地抬手,要去抓儿子的衣领,想把他摇醒,想一巴掌扇醒他!
一只枯瘦但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姜尚。
“主公,我们该走了。”
姬发被姜尚拽着,踉踉跄跄地后退。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儿子。
伯邑考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优雅得体的笑容,彬彬有礼地向周围的宾客解释。
“各位见笑了,只是一位……来自故乡的远亲,神智有些不清。”
他甚至,不愿再承认自己的父亲。
……
回客栈的路上,姬发一言不发。
夜风冰冷,却吹不散他心中的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
“现在,你明白了?”姜尚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响起。
“你的儿子,不是被朝歌绑架了。他是心甘情愿地,献祭了自己。”
“把他拉回来的难度,比攻下一座城,还要大一万倍。”
姬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朝歌上空那轮诡异的血色月亮。
他知道,姜尚说得对。
但他,是父亲。
他不能放弃。
就在这时,姜尚的目光,落在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侧门。
一个穿着管家服饰的中年男人,正探头探脑,确认四下无人后,鬼祟地溜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
那是比干府宴会上,一直跟在费仲身后的那个管家。
“跟上。”姜尚压低了声音。
两人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巷子尽头,是一家没有任何招牌的地下赌场。
震耳欲聋的嘶吼和骰子碰撞声,从门缝里传出。
姜尚拉着姬发,躲在阴影里,透过窗户的一丝缝隙向内看去。
那个管家,正跪在赌桌前,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荷官手中的骰盅,他将一袋沉甸甸的珠宝,全都推了上去。
“开!开大!快开大啊!”
他状若疯魔。
“开!三四五,十二点,小!”
荷官面无表情地宣布结果。
管家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周纪,你的钱,还不上,可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狞笑着将一把短刀拍在他脸上。
姜尚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拉着姬发,悄然退走。
“看到了吗,主公?”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欲望大厦,最肥的一条蛀虫,自己把软肋……送到了我们嘴边。”
“你的棋,该落下第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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