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宝殿的白玉地砖上，那一滩刺目的血迹，与孙悟空额头上崩裂的伤口，共同构成了一场迟到五百年的，无声的忏悔。
高台之上，玉帝眼帘微垂，只轻轻一挥手。
地砖上的血与裂痕，便如水汽般蒸发，光洁如新。
孙悟空额上的伤口，也瞬间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起来吧。”
玉帝的声音传来，褪去了先前的威严与冷漠，竟透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温和。
孙悟空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依旧跪伏在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得比刚才更深。
他不敢起。
也无颜起。
李道兴在一旁看着，对这猴子的心思洞若观火。
心结初解，正是其五百年妖王傲骨最脆弱，自尊心最羞愧的时刻。
这时候，需要一个台阶。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高台上的玉帝拱了拱手。
“大天尊，这猴子脑子刚通，脸皮还没跟上，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不如，您先让他在这跪着，好好想想自己的猴生？”
他话音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股子市井的痞气又冒了出来。
“小臣还有些关于西行路上的俗务，想单独向大天尊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这话，既是说给玉帝听，也是说给孙悟空听。
潜台词很明白：我们大人要谈正事了，你个犯错的小孩，先在旁边罚站。
果然，孙悟空紧绷的脊梁垮塌了几分，浑身都松弛下来。
玉帝是何等人物。
他投向李道兴的目光深邃了几分，那份欣赏几乎不再掩饰。
这个凡人，不仅手段够硬，一颗心更是剔透到了极点。
“准。”
玉帝转身，踱步走回了屏风之后，在那方小塌上闲适地坐下。
“你，过来。”
李道兴冲孙悟空递了个“安心”的眼色，这才整了整衣袍，步履沉稳地走上高台，绕过屏风。
屏风之后，是另一方天地。
没有殿前的金光万道，瑞气千条，反而像一间格调清雅的私人书房。
仙雾在脚边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茶香。
“坐。”
玉帝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李道兴也不客套，撩起衣袍，盘腿坐下。
“说吧，还有何事？”
玉帝亲自提起玉壶，为他斟上一杯仙茶，动作舒缓，宛如山间流云。
李道兴端起茶杯，却不饮，只是凑在鼻尖轻嗅那沁人心脾的香气。
“大天尊，小臣此来，除了奎木狼一事，更是想斗胆，探一探您的口风。”
“哦？”
玉帝发出一声轻笑，指尖在温润的玉杯上轻轻摩挲。
“朕的口风，可不好探。”
“小臣不敢。”
李道-兴放下茶杯，神态间的玩世不恭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
“小臣只是想知道，对于那西牛贺洲，对于那座灵山，大天尊，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这话，已是僭越。
一个凡人，当面质问三界至尊对佛门的战略规划。
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停滞。
然而，玉帝并未动怒。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李道兴，那双看透了万古岁月的眼眸里，不起波澜。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觉得，朕该是个什么章程？”
这既是反问，也是最后的考校。
李道兴心头澄明，知道这是决定自己未来命运的终极面试。
他坦然迎上玉帝的视线，字字清晰，声如金石。
“天庭，乃三界正统。”
“道门，为玄门正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短短三句，立场、态度、野心，剖白得淋漓尽致。
玉帝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漾开一抹真实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赞许，有释然，更有寻得知音的快慰。
“好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端起茶杯，仰头饮尽。
“朕，执掌三界，讲的是一个‘平衡’。”
“佛门东渡，乃天道大势，朕不能逆。”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
“但是，朕可以顺水推舟，也可以……釜底抽薪。”
李道兴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朕，不能直接出手。”玉帝继续说道，“天庭的颜面，三界的稳定，皆系于朕一身。朕若动，便是道佛之争，三界必起兵戈，生灵涂炭。那非朕所愿。”
“所以，朕需要一把刀。”
玉帝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李道兴的身上。
“一把，游离在规则之外，不受天规束缚，却又足够锋利的刀。”
“这把刀，可以去割佛门的肉，可以去放佛门的气，甚至可以在关键时刻，给佛门心口来一下狠的。”
“而朕，和整个天庭，只会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出了事，是刀自己的问题。”
“成了事，功劳，却是天庭的。”
李道兴懂了。
这一刻，他彻底通透。
这不就是后世最经典的“白手套”理论吗？
玉帝需要他李道兴，去当那个冲在最前面，专门干脏活、累活、黑活，还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的“手套”。
“小臣，明白了。”
李道兴俯身，郑重一拜。
这一拜，是心悦诚服。
“你明白就好。”玉帝的语气恢复了慵懒，“放手去做。尺度，你自己把握。”
“天庭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不过……”玉帝话锋一转，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戏谑，“你今日点醒了这猴子，往后的西行路，怕是少了不少乐子。”
李道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天尊放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猴子的心窍是开了，可那惹是生非的骨头，怕是一时半会还痒得很。”
“更何况……”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恶作剧的光芒。
“有小臣在，这西行的乐子，只会多，不会少。”
玉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抚掌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充满了帝王的快意与期待。
李道兴告辞而出，回到了殿前。
孙悟空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萧索。
李道兴走过去，抬脚轻轻踢了踢他的屁股。
“行了，别挺尸了，起来。”
孙悟空的身躯缓缓转动，他抬起头，那双火眼金睛里，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无尽的迷茫与羞愧。
“道兴兄弟……”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火燎过。
“打住！”
李道兴直接挥手打断，“煽情的话就免了，猴哥，听着起鸡皮疙瘩。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少给玉帝惹点事，就算烧高香了。”
说完，他潇洒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走了，回人间。再不回去，那和尚怕是又要开始念他的紧箍咒了。”
孙悟空看着他那毫无留恋的背影，愣了许久。
最终，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跟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咋咋呼呼地冲在前面开路。
而是沉默地，一步不落地，跟在了李道兴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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