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九章 泥泞的生机
叩击乌木门板的余音,被冷雨的淅沥声粗暴地吞噬。林默紧贴在冰冷湿滑的门板上,浑身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门缝里飘散出一丝极淡却异常熟悉的苦涩气味,那是陈年药材混杂着灰尘的特殊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微弱地牵扯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门内,那靠近的脚步声极其缓慢、迟疑,在死一样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林默狂跳的心脏上。
时间被拉长、凝固。每一滴雨水砸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都清晰得刺耳。扛在右肩的露露冰冷而僵硬,重量几乎要将他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压垮。左臂被三角刮刀撕裂的伤口在粗粝布条的捆扎下,随着心跳一次次地鼓胀、抽搐,每一次脉搏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钝痛。左肩旧伤崩裂处,湿透的蓝色巡捕制服已被粘稠的血浆完全浸透,紧贴在皮肉上,带来一种粘腻冰冷的绝望触感。冷汗混着雨水,不断从额角滚落,模糊了他试图聚焦于门缝的视线。
终于,那脚步声停在了门板之后极近的地方。林默甚至能听到门后那压抑而浑浊的呼吸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艰难的嘶嘶声。
死寂。只有雨声。
就在林默几乎以为绝望将要把他彻底吞噬时,厚重门板后面,一个苍老、沙哑、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和无法掩饰的惊恐,如同耳语般挤了出来:
“谁?” 仅仅一个字,却抖得不成样子。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葛郎中的恐惧如此真实!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将干裂出血的嘴唇凑近门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吴……胖子……让我来的!”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胸腔挤压出的气息。“有……血光灾!”
门后的呼吸声骤然一滞!随即是一阵更加压抑的死寂。那个“死”字,是吴胖子告知的紧急暗语,只有最危急关头才用!林默几乎能想象门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骤然失去血色的模样。
仅仅几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紧接着,几声急促而轻微的金属刮擦声响起——是门闩被匆忙拨动!
“吱呀——”
沉重的乌木铺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草气息混合着陈年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门内一片漆黑,只有门缝后隐约勾勒出一个干瘦佝偻的人影轮廓。
“快!快进来!” 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焦虑,一只枯瘦的手闪电般伸出,抓住了林默还在淌血的左臂衣袖,力量大得惊人!
冰冷的绝望瞬间被一股凶猛的求生欲冲散!林默咬紧牙关,扛着露露,几乎是跌撞着挤进了门内逼仄的黑暗。身后,那只枯手立刻将沉重的铺门死死顶住、落闩、上栓!一连串动作在黑暗中快得惊人,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熟练。
“咔哒!” 门栓落下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在漆黑死寂的药铺里炸响,随即又陷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只有浓郁的药气和门外依旧不停的雨声,证明着这不是坟墓。
“灯……不能……” 葛郎中的声音抖得厉害,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林默没有受伤的右臂,“跟我来!轻!轻点!”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林默的皮肉。
林默被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拉扯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脚下是高低不平的砖地,空气中弥漫着药柜木料、干草、灰尘和各种无法言说的草药混合的浓烈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的苦涩。他撞到了冰冷坚硬似乎是柜台的东西,又踢倒了某个矮凳,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前面的葛郎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转过一道似乎是用厚重布帘隔开的屏障,空气稍微流动了一些,但黑暗依旧。葛郎中终于停下脚步。林默听到他摸索的声音,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嗤”的一声轻响,一点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跳跃着,映亮了一张布满深刻皱纹、惊恐扭曲的瘦脸和一双浑浊却锐利惊恐的眼睛。
是火柴!
火苗颤巍巍地凑近了旁边一个矮几上蒙着厚重布罩的煤油灯芯。灯罩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橘黄色的微弱光芒如同濒死的萤火,艰难地驱散了一小圈粘稠的黑暗,仅仅照亮了脚下几尺见方的地面——粗糙的砖地,一张磨损严重的小竹榻,旁边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面散乱地放着几个粗糙的陶碗和一把看起来用了很久的竹壳暖水瓶。这是一个藏在药铺巨大药柜后面、用布帘隔绝出来的简陋小隔间。
光线亮起的瞬间,林默也看清了自己扛着的东西——露露。裹着她的那块防水布已经完全被泥水、血渍浸透,呈现出一种肮脏冰冷的黑褐色,紧紧包裹着她的躯体,勾勒出僵硬而无生气的轮廓。林默甚至不敢去确认她是否还有呼吸。
“老天爷!” 葛郎中倒抽一口冷气,手中的火柴差点掉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可怕的“包裹”,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 他显然认出了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
“救她!” 林默的声音撕裂般沙哑,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连同肩上的沉重一起,几乎是摔跪在冰冷潮湿的砖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露露平放在那张唯一的、铺着草席的小竹榻上。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口,瞬间涌出的鲜血透过湿透的布条,在地上留下几滴刺目的暗红。
葛郎中瘦小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某种深切的悲悯。他猛地扑到竹榻边,枯瘦的手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极其快速地剥开那层浸满污秽、冰冷如铁的防水布。
布片滑落。
露露的脸暴露在煤油灯微弱昏黄的光晕下。
那张曾经明艳跳脱、带着狡黠笑容的脸庞,此刻如同破碎的石膏面具。苍白!一种接近死灰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口鼻周围残留着早已凝固发黑的血块,在惨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她的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毫无生气的眼睑。呼吸……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只有胸口极其微弱、间隔很久才极其艰难地起伏一下,微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作孽啊……” 葛郎中发出一声悲泣般的哀叹,布满老年斑的枯手立刻搭上了露露冰凉的手腕寸关尺处,浑浊的老眼死死闭上,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疙瘩,指尖极其轻微地探寻按压着。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极度的凝重!
“心脉……悬丝!气散了……” 他急促地说着林默不甚明了的中医术语,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伤太重了!脏腑必有破裂!晚了……太晚了!” 他枯瘦的手指又飞快地按向露露颈侧,感受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脉搏跳动,脸色愈发灰败。
“救她!” 林默撑着地面,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郎中,里面是野兽般的血光和不容置疑的疯狂,“不惜一切!救!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右手猛地抬起,指向葛郎中,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葛郎中被他眼中那股濒死野兽般的凶光慑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浑浊的老眼在露露毫无生气的脸和林默狰狞绝望的面孔之间急速扫视。那目光最终落在林默左臂被湿布条紧紧缠绕、却仍在不断渗出深色血迹的伤口上,还有他左肩制服上那片触目惊心、面积仍在扩大的深紫黑色血污。
“你……你也在流血!” 老郎中的声音变了调,惊恐中带着一丝医者的本能焦虑,“会死的!你们两个……”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林默身上那件肮脏破烂却依然能辨认出制式的蓝色上衣。
“死不了!” 林默粗暴地打断他,右手猛地伸向自己湿透的胸前衣襟里侧,摸索着。他的动作因为剧痛而僵硬变形,每一次牵扯都让额角的冷汗更多一层。终于,他掏出了一个被体温和雨水双重浸透、边角却依旧保持着棱角的厚纸袋。纸袋表面没有任何标识,但底部靠近边缘处,一个被水渍晕染开、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暗红色印记——一个用特殊颜料印制的“鸢”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诡异的微光。
葛郎中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印记,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认识那个印记!那是属于“上面”、属于最深沉的秘密和死亡的印记!比巡捕房的皮靴、青帮的攮子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存在!
“这……这……” 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似乎想后退,双腿却像钉在了原地。
“吴胖子用命换来的!” 林默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砸在葛郎中心脏上,“他死了!临死前告诉我,只能找你葛郎中!” 他将那沉重的纸袋紧紧攥在手中,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双眼燃烧着最后疯狂的光芒,“救她!把她救活!这个袋子……我才能交出去!否则,” 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扎在老郎中脸上,“我们三个,连同这间药铺,一起完蛋!谁也跑不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冰冷的陈述,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
葛郎中身体猛地一晃,险些瘫倒在地。浑浊的老眼在露露惨白的脸、林默狰狞绝望的面孔以及那只印着“鸢”字的死亡纸袋上来回扫视。门外风雨声似乎更大了,拍打着乌木铺门,如同催命的鼓点。药铺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短短几秒,对于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恐惧、惊惶、医者的本能、对吴胖子那点微薄旧情的回忆、以及对那个“鸢”字背后所代表的绝对恐怖力量的认知……在他枯槁的脸上疯狂交织、扭曲。
终于,那浑浊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猛地转身,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扑向隔间角落一个锁着的破旧小木柜!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颤抖的手从贴身油腻的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哗啦哗啦地捅了几下,才勉强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
柜门猛地掀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最简陋的生存必需!几卷相对干净的旧白布(显然是预备做绷带的),一小瓷瓶深褐色粉末(上好的云南三七粉,止血圣药),一小包银针插在发黄的棉布卷里,一个装着几枚黑色药丸的小瓷瓶,还有一小截用油纸仔细包裹、珍贵无比的老山参须!
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葛郎中枯瘦的手此刻变得异常稳定!他一把抓起三七粉瓷瓶和那卷旧白布,扑回竹榻边!
“按住她!别动!” 他对林默嘶吼一声,声音依然带着惊恐的颤抖,动作却变得精准而迅猛!他用牙齿配合右手,猛地撕开露露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水和泥浆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湖绿色旗袍残片!
大片青紫肿胀、触目惊心的皮肉暴露出来!一道斜贯肋下的巨大创口狰狞外翻,边缘皮肉被巨大的钝力冲击碾得模糊破碎,深可见骨!血液似乎流得差不多了,只有少量暗红色的粘稠液体还在极其缓慢地渗出!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征兆——内里脏器必然遭受了毁灭性的重创!
林默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死死咬住牙关,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听从命令,死死按住露露冰冷毫无知觉的肩膀。
葛郎中看也不看林默,浑浊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竹榻上濒死的躯体。他拔掉三七粉瓷瓶的木塞,毫不吝惜地将大半瓶珍贵的褐色粉末,如同泼水般倾倒在那道可怕的创口上!粉末瞬间被暗红的血水濡湿、糊住。他随即展开那卷旧白布,手法极其娴熟地开始在露露躯干上缠绕、捆扎!一层又一层,每一次缠绕都用尽全力勒紧!他要强行压迫止血,对抗那必然存在的内出血!
剧烈的捆扎似乎刺激到了露露濒死的神经,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眉头极其痛苦地蹙紧了一瞬,随即又重新陷入那令人绝望的沉寂。这微弱的反应,却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丝微弱火星!
“参!参汤吊命!” 葛郎中喘息着,捆扎完最后一圈,将布头死死塞紧。他一把抓起那截用油纸包着的老山参须,又抄起那个竹壳暖水瓶和一个陶碗,手忙脚乱地倒水。水是温的,远不够滚烫。他粗暴地将那截宝贵的参须掰碎,扔进碗里,用一根筷子疯狂地捣戳搅拌,试图榨出一点汁液。动作仓惶而绝望。
就在葛郎中全副心神都在那碗救命的参汤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眩晕猛地攫住了林默!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头颅!眼前昏黄的灯光骤然碎裂成无数跳跃的金星!左臂伤口的剧痛瞬间攀升到顶峰,尖锐得撕裂了所有忍耐的屏障!左肩撕裂的伤口像是有烧红的铁水在浇灌!之前强行压制的伤痛、寒冷、失血带来的连锁反应,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堤坝!
他试图抓住旁边的药柜稳住身体,布满血污污泥的右手却抓了个空!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哐当!” 一声巨响!
他的后背重重撞在了巨大的药柜上!药柜一阵剧烈摇晃!上面几十个装着药材的沉重抽屉,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被震得哗啦啦乱响!其中一个位于高处的抽屉猛地被震开了一半,里面的干枯草药和药渣如同黑色的雪片,簌簌地倾泻下来,落了林默满头满脸!
“你!” 葛郎中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陶碗差点脱手,惊怒交加地瞪向林默!声音都岔了调!这巨大的响动,在这死寂的雨夜,足以传遍半条街!
林默靠着冰冷沉重的药柜滑坐到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剧烈的耳鸣如同无数只夏蝉在头颅里疯狂嘶鸣。他张着嘴,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汗水、雨水混杂着草药的碎屑,刺激着他脸上的伤口。他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那令人崩溃的眩晕感,却沾了满手粘腻的污泥、血污和苦涩的药渣。
“不……不行了……” 葛郎中看着滑坐在地、明显已到强弩之末的林默,又看看竹榻上气若游丝的露露,再看看手里那碗浑浊的参汤碎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端着碗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浑浊的老泪终于涌出眼眶,“药……药不够……血止不住里面……你……你也撑不住了……巡捕……他们……”他似乎已经听到了远处街头隐约传来的、不寻常的喧嚣。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节奏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如同幽灵的低语,极其突兀地穿透了门外的雨声和药铺内令人窒息的绝望,清晰无比地从药铺临街那厚重门板的上方传来!
是那扇糊着厚纸的横窗!
林默沾满污秽的脸上,那双因剧痛和眩晕而有些涣散的眼睛,在听到这敲击声的瞬间,骤然收缩!一道冰冷至极的寒光如同闪电般划过瞳孔深处!危险!致命的危险信号!
这不是联络暗号!这是一种更隐蔽、更致命的信号——来自高处、来自监视者的信号!是催促?是警告?还是……最后的确认?
济世堂,已经被彻底盯死了!
葛郎中端着参汤碗的手僵在半空,如同石化,浑浊的泪水挂在脸上,眼中只剩下纯粹的、魂飞魄散的恐惧。他听懂了!他完全明白那敲击声意味着什么!那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门外的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减小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沿着门缝、透过窗纸,渗透了进来。
林默靠着冰冷的药柜,粘稠的血混合着污泥还在沿着手臂向下流淌,滴落在布满灰尘的砖地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乌木铺门,右手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摸向了后腰——那里,冰冷的勃朗宁枪柄,如同他最后一块尚未沉没的礁石。
竹榻上,露露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似乎变得更加微弱。煤油灯的光晕在死寂中跳跃了一下,将隔间里三个人绝望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钉在布满药尘的斑驳墙壁上,如同三具等待献祭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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