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晴好。
一大早，贾世仁便备好了几艘宽敞舒适的官船，亲自在码头等候。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略显利落的藏蓝常服，脸上带着恭敬热情的笑容。
容与依旧一身竹青道袍，清雅出尘，腰间那枚羊脂蟠龙佩在阳光下更显温润。
岳行则是一身玄鹰服，未戴官帽，抱臂站在容与身后，面无表情，眼神凌厉地扫视着江面和人群，仿佛看谁都是潜在威胁。
贾世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船队驶离饶州繁华江段，沿着信江一条人工开凿引入的支河，前往贾世仁精心挑选的“模范”河段。
“容大人请看，”贾世仁站在船头，指着前方开阔的河道，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得意，“此处名为‘清江浦’，是我饶州段运河疏浚最为关键、也是进展最快、管理最善之处。”
“大人请看这河道，两岸堤坝加固齐整，前些日已将壅塞淤泥尽数清除，河道比先前拓宽了足有两丈！如今水深流缓，莫说漕船，便是三层的楼船也能畅通无阻！”
容与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见一段河流格外开阔规整。
两岸新砌的石堤坚固整齐，河床被挖掘得很深，水流平缓清澈，不见丝毫堵塞或淤浅的迹象。
阳光下，波光粼粼，确有几分通衢要津的气象。
船只靠岸。早有监工模样的吏员小跑着迎上。
贾世仁率先跳下船，引着容与走向堤坝旁的疏浚工地。
“大人请看！”贾世仁继续展示，“这便是我们新辟的劳役营！为了保障工期进度，更要体现朝廷‘仁德体恤’之心，下官可是费尽了心思！”
只见一片背风向阳的高地上，排列着数十座搭建得颇为齐整的茅草竹棚。
棚内虽然不算宽敞，但通风良好，地面铺着干燥的稻草，颇为清洁。
不少役夫正三三两两坐在棚前空地上休息，远远看去，大部分人虽穿着短褐，但体型尚可，并非骨瘦如柴，脸上神情也算平静，甚至有人在小声交谈、笑着喝水，完全看不出“地狱役营”的影子。
旁边还有几个正在搭建的草棚雏形，显然是在“扩大”营区。
当容与走近时，几个管事的监工立刻大声吆喝着：“钦差大人到！都起来问安！”
役夫们闻声，纷纷站起身，脸上露出敬畏，躬身行礼：“见过大人！”声音倒也整齐，没有预想中的麻木和绝望。
贾世仁满面红光，指着空地上整齐摆放的几排大木桶：“大人请看，下官深知役夫辛劳！一日三餐绝不克扣！每日糙米粥稠如浆糊，管饱！还配有新鲜时蔬，隔三差五更有酱菜、鱼干添料！瞧，那桶里刚送来的粥正滚热呢！”
一个杂役适时地揭开一口木桶盖，果然热气腾腾，白花花的稠粥几乎要漾出来。
“还有那些工具，”贾世仁指着不远处的工具堆放区，“皆是下官严令，采买的最坚硬耐用的铁器！旧损工具随时更换，绝不影响工事！营中也配有草药，有专责医官看顾……”
他滔滔不绝，语气诚恳，细节详尽，将此处描绘成了一个秩序井然、待遇优越、体恤民力的“模范工程样板”。
岳行站在容与斜后方半步，冷眼看着眼前“和谐”的景象，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又悄然浮现。
他忽然用不算低、刚好能让贾世仁及几个监工听到的声音，如同自语般嘀咕了一句：
“啧啧，这儿的役夫，倒是个个壮实得……像是刚收完庄稼的富农。前日本官在码头上瞧见的那些卖力气的苦哈哈船工，要是能来这里吃几天‘稠如浆糊’的粥，怕是能壮上一大圈儿。”
贾世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慌乱和愠怒。
他强自镇定，连忙解释道：“呃……岳佥事说笑了，这……这是因为此地工期重，下官特意从各地征调的身强力壮者！那些老弱，都安排在后面做些清杂打扫的轻省活儿了，自然就……就不在此处了。”
他的额头隐隐见汗，越说声音越小，一边偷偷瞥着容与的脸色。
容与仿佛没听到岳行的讥讽，目光在那几个脸色红润得有些不自然的役夫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那桶新揭开、浓稠得连热气都仿佛停滞的热粥，最后落在那些堆放得整整齐齐、锃光瓦亮、几乎看不出多少使用痕迹的工具上。
沉默弥漫开来，贾世仁心中愈发不安，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描补的时候——
容与脸上突然浮现出温和赞许的笑容，对着贾世仁微微颔首：
“贾同知果然用心，安排得井井有条。河段疏浚成效显着，劳役营整洁安宁，役夫得享温饱，此乃地方官吏勤勉任事之功。可见同知对‘民本’二字，深有体会。”
贾世仁心中那点因岳行讥讽而产生的紧张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冲散。
他喜出望外，脸上再次堆满笑容，连连作揖：“谢大人夸奖！都是托陛下的洪福，下官不敢居功，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嗯，”容与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本官一路行来，见信江奔流，水利事关一方生灵。除了这‘清江浦’，贾同知，这附近可还有……嗯……更具代表性的险工河段？本官还想多看看，也好全面体会诸位的辛劳。”
她的目光平静地看向贾世仁，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询问，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贾世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脏猛地一沉。
不是看过了吗？还要看？看别处？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位容大人，绝非他以为的那么好糊弄。
看着容与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容与身后岳行那带着毫不掩饰嘲弄的眼神，贾世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脸上努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脑中飞快地筛选着那些不那么“完美”但总算还能控制局面的河段，声音都干涩了几分：
“啊……有有有！不远不远！大人既有此雅兴体察，下官……下官这就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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