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筹备的旨意下达，东宫属官各司其职。
容与作为翰林侍讲学士，虽非专司钱粮，但因心思缜密、又擅长算学，被太子裴晟委派了一项看似寻常却至关重要的差事——前往户部，支取万寿节庆典前期筹备所需的第一笔款项。
太子特意叮嘱：“容卿，此次万寿节乃父皇六十整寿，务求隆重体面，不可有丝毫差池。所需物料、人手、场地布置，皆需银钱支撑。”
“你持东宫手令，去户部寻度支清吏司主事，支取纹银五万两，作为前期用度。务必……尽快办妥。”
容与领命。
她深知万寿节筹备千头万绪，时间紧迫，银钱到位是第一步。
容与换上了青色白鹇补服，手持加盖了东宫詹事府印信的文书，带着容易，径直前往了位于皇城东南的户部衙门。
户部衙门占地广阔，厅堂轩敞，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墨汁和淡淡霉味的沉闷气息。
各司房门前人来人往，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捧着厚厚文牍的书吏、神色匆匆的差役穿梭不息，一派繁忙景象，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拖沓与低效。
容与寻到度支清吏司所在的院落。
院中几株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更添几分压抑。
她并未直接闯入主事值房，而是先找到司内负责接待、登记的书吏房。
这是规矩，也是避免唐突。
书吏房内光线昏暗，几张长条桌案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小山般的账册、文牍和待处理的票拟。
几个身着皂隶服饰的书吏正埋头抄写或拨弄算盘，算珠噼啪作响。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灰尘。
容与走到一名看似主事的书吏面前，递上东宫文书，声音清越平和：“劳驾。本官翰林侍讲学士容行简，奉太子殿下谕令，前来支取万寿节庆典前期用度，纹银五万两。烦请通禀贵司主事大人。”
那书吏抬起头，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微黄，眼袋浮肿，带着长期案牍劳形的疲惫。
他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随手将文书丢在桌角一堆待处理的文牍上，声音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知道了，放这儿吧，等着。”
容与微微一怔。
她虽知户部衙门素以“阎王殿”着称，办事不易，但对方这态度也未免太过敷衍。
她耐着性子，提醒道：“这位书办，万寿节筹备刻不容缓，太子殿下催办甚急。可否……烦请即刻通禀主事大人？”
那书吏这才正眼看了容与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翰林院的清流？跑户部来要钱？到底懂不懂规矩？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人，您也看到了。咱这儿案牍堆积如山，各部各衙门要钱的票子，摞起来比人都高！都得排队！”
“主事大人日理万机，哪能说见就见？您这文书，咱得按规矩登记造册，排期呈送。等着吧，轮到您了，自然有人知会。”
容与眉头微蹙。
她自然明白对方口中的“规矩”和“排队”是什么。无非是索要“润笔”、“茶水”、“加急”等名目的好处费。
但她身为东宫属官，持太子手令，代表的是储君的脸面！岂能如同寻常衙门跑腿的小吏一般，低声下气地行此龌龊之事？
她压下心头的不悦，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奉的是太子殿下亲谕。万寿节乃陛下六十万寿，普天同庆，筹备事宜乃头等要务！岂容耽搁？”
“烦请书办即刻通禀。若有延误，太子殿下问责下来，恐非你我能担待得起。”
她搬出太子和万寿节的大旗，语气虽不严厉，但分量十足。
那书吏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油滑所取代。
他干咳一声，站起身，脸上堆起更“恭敬”的笑容，语气却依旧推诿：“哎哟，容大人息怒！息怒！您看您说的，太子殿下的事，小的们哪敢怠慢？只是……只是……”
他搓着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为难：“您也知道，咱们户部度支司，管着天下钱粮支应，每一笔银子出去，都得有根有据，层层把关。”
“主事大人……上面还有员外郎、郎中、侍郎、尚书……这层层审验，都得时间啊！况且如今国库……唉，各处都紧巴巴的，寅吃卯粮也是常事。”
“五万两……不是小数啊！您容下官先去禀报一声，看看主事大人怎么说？”
容与心中了然。
他这番话，看似诉苦，实则依旧在踢皮球。将责任推给“程序”、“上级”和“国库空虚”，自己置身事外。
她不再与这书吏纠缠，直接道：“既如此，本官在此等候。烦请书办速去通禀主事大人。”
那书吏见容与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脸上那点“恭敬”也淡了下去，又恢复了之前的麻木：“行，那您……就稍候片刻吧。”
他慢悠悠地拿起那份东宫文书，慢悠悠地走向内堂，那背影透着一股令人牙痒的怠惰。
容与站在书吏房门口，看着里面埋头于文牍、对她视若无睹的众书吏，听着那噼啪作响的算盘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心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庞大帝国官僚机器运转时的沉重、低效与……令人窒息的麻木。
太子手令？万寿节要务？在这群只认“规矩”和“好处”的胥吏眼中，似乎……也不过是又一张需要“排队”的纸片罢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
容与在院中槐树的阴影下静静站立，身姿挺拔如竹。
跟随而来的容易几次想开口，都被她眼神制止。
院中来往的官员、书吏偶尔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但大多只是匆匆一瞥，便又埋头于自己的事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书吏才慢吞吞地从内堂踱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容大人，实在抱歉。主事大人……正在与几位员外郎商议要事，一时半刻怕是抽不开身。您看……要不您改日再来？”
“或者留下文书，待主事大人得空批阅了，小的再派人给您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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