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悫看着女儿眼中那真切的悲悯和委屈，再想到沈惟敬那些令人不齿的劣迹，心中那点对“青楼女子”的本能排斥和疑虑，也淡了许多。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唉……明月儿，你有仁善之心，父皇是知道的。收留孤苦，本是善举。”
“只是这世间人言可畏，尤其是那些风尘女子，身份敏感，极易惹人非议。你年纪尚轻，又贵为公主，行事更需谨慎，莫要授人以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语气虽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告诫和担忧。
柔嘉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她立刻换上无比乖巧顺从的神情，深深一福：“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太过年轻气盛，思虑不周，只想着救人于水火，却忘了世道艰难，人心叵测……”
“儿臣以后定当更加谨慎，将她们妥善安置在后院，绝不让她们惹出半点是非，更不会让她们玷污了皇家体统！”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都顺着皇帝的意思，态度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看着她这副“知错能改”的乖巧模样，心中最后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反而生出一丝欣慰。
他摆摆手：“好了，知道错了就好。慈佑堂你用心去做，父皇是支持你的。只是凡事多思量几分，去吧。”
“是，儿臣告退，谢父皇教诲！”柔嘉再次行礼，声音带着感激，姿态恭谨地退出了御书房。
转身的刹那，她眼中那温顺的泪光瞬间敛去，只余下一片沉静如水的深邃。
父皇的“告诫”，她记下了。没错，她以后会更加小心，绝不给人抓住把柄的机会。
……
临近过年，三司会审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沈惟敬纵奴行凶、强占民田一案，最终以“证据不足”、“苦主已接受赔偿和解”、“事出有因”等理由，轻描淡写地结案。
沈惟敬被罚俸一年，降级留用，勒令闭门思过三个月。
三皇子裴晔也被皇帝申斥了几句，罚在府中“思过”十日。
这结果，明眼人都知道，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沈家根基深厚，沈贵妃在宫中圣眷犹在，皇帝终究还是给三皇子留了颜面。
消息传到容府，容妍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练枪。一杆亮银枪在她手中舞得虎虎生风，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当她从匆匆赶来的容与口中得知沈惟敬的“处罚”时，手中长枪猛地一顿，“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
“什么？罚俸降级留用？”容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愚弄的屈辱感。
她小脸涨得通红，柳眉倒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老匹夫，他草菅人命，强占民田，凌虐女子，坏事做尽……就这么轻飘飘地罚俸了事？”容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皇宫的方向，声音带着不忿，“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公道？！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呢？那些被他逼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呢？还有还有王姐姐她们……她们受的那些苦，难道就这么算了？！”
容与看着妹妹激动的样子，心中亦是沉重。
她轻轻拍了拍容妍的手背，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妍儿，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容妍猛地甩开她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兄，这太不公平了！”
“王姐姐她们她们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逃出来，那老东西却却只被罚了俸禄？！这算什么惩罚？他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作恶？是不是还会有更多的女子被他祸害？！”
容妍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容与看着妹妹眼中的难过和愤怒，心中既心疼又无奈。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容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妍儿，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生气。但……这就是现实。”
“现实？”容妍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解和痛苦。
“是，现实。”容与目光望向远方，带着一丝冷冽，“沈惟敬是朝廷重臣，是三皇子的外祖父，沈贵妃的父亲。”
“他的背后是一张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网。要动他，谈何容易？”
“胡不为大人确实握有证据。但那些苦主在沈家和三皇子的威逼利诱下，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接受‘和解’。”
“没有苦主的坚持，没有铁证如山，三司会审也只能点到为止。”
“陛下他心中未必不知沈惟敬的恶行，但他也是人，也有私心，也要……权衡。”
容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罚俸降职，闭门思过……这已经是陛下在给三皇子留颜面的前提下，能做出的最大的惩戒了。”
容妍听着容与冷静的分析，眼中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她喃喃道：“所以……所以王姐姐她们的苦就白受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就白死了？这世道……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
容与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
她伸手，轻轻擦去容妍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不，妍儿。不会没有公道，恶行也不会被永远掩盖，”
“沈惟敬这次虽然逃过了重罚，但他的根基已经动摇了，他的名声已经臭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是现在的代价。”
“至于王姑娘她们……她们的苦，也没有白受。至少她们活下来了，因为她们遇到了我们，遇到了柔嘉公主，她们在慈佑堂，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希望。”
“而我们……我们不会放弃，我们会继续积蓄力量，继续寻找证据，继续盯着沈家，盯着所有像沈惟敬这样的恶人。”
容与的声音清越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妍儿，改变世道，非一日之功。”
“我们需要耐心，需要像水滴石穿一样的坚持。这一次我们没能彻底扳倒沈惟敬，但我们撕开了他伪善的面具，我们让更多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这就是胜利的第一步。”
“沈惟敬……总有一天，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容妍听着容与的话，眼中的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光芒。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看着容与，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阿兄，我明白了！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我要让那老匹夫血债血偿！”
她握紧了拳头，深呼吸，拎着自己的枪继续去练武了，一杆亮银枪舞得虎虎生风，倒似真在和什么人战斗。
容与透过窗楹看着小妹，并没有阻止她这种发泄式的行为。
发泄吧，发泄出来就好了。
她们要做的事，不是凭一时冲动就能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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