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像是要将人的魂魄都从皮肉里剥离出来。
鹅毛大雪如席卷天地的素缟,将山川、树木,乃至天地间的一切色彩,都尽数吞噬,只余下一片茫茫的死寂。
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孤绝的身影正踏雪而行。
萧云归一袭青衫,早已被风雪浸透,湿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却挺拔的轮廓。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铁尺量过,在无垠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笔直而孤独的脚印,坚定地指向那风雪的最深处。
在他身后数十丈外,断眉客与灰奴儿一深一浅地跟着。
断眉客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内力在周身鼓荡,勉强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开。
他望着前方那个看似单薄的背影,眼中满是无法理解的凝重。
这个年轻人,自从斩断那块镇魔碑后,整个人的气息就变了,变得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又深藏着令人心悸的死意。
而一旁的灰奴儿,状态则更为凄惨。
他没有断眉客那般深厚的修为,只能凭借一副蛮横的肉身硬抗。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眉毛和发梢上挂满了白霜,看上去就像一个雪捏的泥人。
可他的双眼,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悬浮在萧云归身侧半空的那柄古朴长剑。
归一剑。
此剑并未出鞘,剑身却自行浮空半寸,剑鞘上那些古老的铭文仿佛活了过来,在风雪中散发着微不可察的幽光。
剑尖,始终如一地,指向传说中的轮回井所在的方向。
它像一个最忠诚的向导,引领着它的主人,去往一个九死一生的终点。
“疯了……真是疯了……”断眉客压低了声音,与其说是对灰奴儿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轮回井乃是九幽之门,阴阳之界,活人进去,就是神仙也得脱层皮。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灰奴儿没有回答,他的耳朵忽然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着什么细微的声音。
就在这时,风雪之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记沉闷的锤声。
咚——
那声音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穿透了呼啸的狂风,并不响亮,却清晰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断眉客的身形猛地一滞,萧云归前行的脚步,也第一次停了下来。
第二声,不疾不徐,间隔与前一声分毫不差。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一种古老而蛮荒的节奏,仿佛是亘古之前,某位神只锻造星辰时留下的回响。
萧云归缓缓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早已被大雪覆盖的万剑冢,是锻剑池的所在。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体内的青霄剑诀真气,竟在这锤声的引导下,自行运转起来。
第一声锤响,对应的是剑诀起势的第一个周天;第二声锤响,则是第二个周天……分毫不差,宛若同源!
这怎么可能?!
青霄剑诀乃是青霄剑宗的不传之秘,与这北境的神秘锤声,怎会有如此诡异的共鸣?
“不对!”断眉客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那条断眉疯狂地抖动着,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惊骇,“那锤……是焚心锤!它被封在锻剑池底,镇压万千剑煞,千年未动……它……它不该有声!”
焚心锤,传说中以天外陨铁辅以万千剑灵的怨念锻造而成,是用来惩戒、焚毁那些堕入魔道的剑器与剑修的刑具。
它本身就是一团怨念的集合体,无声无息,每一次挥动,带起的都是焚尽神魂的魂火,而非物理的声响。
它有声,便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凌驾于它的规则之上!
“嘿……嘿嘿……”
一阵诡异的笑声从旁边传来,断眉客惊愕地转头,只见灰奴儿七窍之中,竟有两道血线从耳中缓缓流下。
那锤声中蕴含的力量,已经震伤了他的内腑。
可他的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风雪的尽头,声音沙哑而亢奋:“不是他在敲……不是人……是锤!是锤自己在响!它活了……它在找它的主人!”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破空呼啸骤然撕裂了风雪!
只见一道赤黑色的流光,裹挟着冲天的炽热煞气,从锻剑池的方向冲天而起,如同一颗逆行的流星,瞬间便跨越了千百丈的距离,悍然悬停在了萧云归的头顶之上!
那是一柄造型古朴的大锤。
锤头漆黑,布满了熔岩般的赤色纹路,仿佛其中禁锢着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
锤柄则是由某种不知名的兽骨打磨而成,散发着苍白的光泽。
正是焚心锤!
此刻,锤头那些赤色的纹路正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声“咚”的闷响。
而锤上,一缕缕黑色的魂火升腾而起,在半空中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残影,面容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仿佛燃烧着两团永不熄灭的业火,死死地盯着下方的萧云归。
“你斩了碑……”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那魂影中发出,直接在萧云归的识海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质问。
“可你……斩得掉这积压了千百年的人心之垢吗?”
萧云归缓缓抬眼,与那魂影对视。
面对这柄传说中能焚神灭魂的凶器,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不避不退,反手将归一剑横于胸前,剑尖斜指苍天。
“你护的,是早已扭曲的执念,不是道。”他的声音清冷,却如剑锋般锐利,直指核心,“若你真信守门人一脉的清白,何须焚尽万剑,以怨养怨?真正的清白,何惧人言!”
焚心锤的锤声,骤然停了。
悬于空中的白袍魂影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被萧云归的话刺中了最痛的伤疤。
那两团燃烧的业火,也随之摇曳不定。
“……若我不烧,”魂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愤的嘶吼,“这世间,谁还来记住那些被遗忘、被污蔑、被当做弃子的守门人?谁来?!”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踉跄的身影从后方追了上来,风雪吹乱了她的发髻,正是红炉娘。
她看着眼前的对峙,眼中满是焦急与悲痛,不顾一切地冲到萧云归身前,将一样冰冷刺骨的东西,猛地塞入他的手中。
“萧云归!拿着!”
萧云归低头一看,掌心里的,是一截约有三寸长,形如短锥的惨白色骨头。
这骨头之上,布满了细密的血色纹路,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怨毒气息。
正是之前用来封印他的噬心剑心骨!
“这不只是封印桩……”红炉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混着雪花落在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它……它也是钥匙!当年师尊……他老人家早就料到宗门可能会有此一日,所以他留了后手!”
她紧紧抓住萧云归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师尊说,焚心锤与九幽地脉相连,构成了镇压万剑冢的‘九幽焚心阵’。此阵,唯有身负‘归’姓血脉,并能引动归一剑共鸣之人,才能勘破。而这枚用历代守门人怨念炼制的噬心剑心骨,就是逆转大阵的阵眼!”
“只要以‘归姓之血’为引,便可逆启九幽阵,让焚心锤的力量不再镇压万剑,而是反噬其主——也就是控制着它的剑灵!”
说到这里,红炉娘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可师尊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宗门会把自己的弟子,一个流淌着‘归’姓之血的弟子,当成献给剑灵的祭品!他们……他们是想让你彻底断绝这份希望啊!”
萧云归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为何宗门非要用噬心剑心骨来封印他,为何非要将他丢入这万剑冢。
他们不是要杀他,而是要用他这个“钥匙”,来彻底锁死这把“锁”,让守门人一脉最后的翻盘希望,也随之埋葬!
何其歹毒!
就在此时,远方万剑冢最高的一处断崖之上,一直静静伫立的风葬僧,缓缓抬起了他那只握着判官笔的手。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举起笔,笔尖却不是蘸墨,而是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鲜血,顺着掌纹汩汩流出。
风葬僧面不改色,以指尖的笔锋蘸着自己的心头热血,在身前的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了他此生的最后一行字。
“剑可焚,名可灭,唯执念不息。”
血字在风雪中燃烧,化作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扩散开来。
刹那间,悬于萧云归头顶的焚心锤,猛地一颤!
那白袍魂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竟缓缓消散,重新化作魂火,尽数敛入锤身之内。
紧接着,在断眉客和红炉娘骇然的目光中,那柄代表着刑罚与毁灭的焚心锤,突然调转方向,巨大的锤头,朝着萧云归胸前的归一剑,缓缓地、轻柔地,触了过去。
“叮——”
两件神兵相碰,没有想象中的火花四溅,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对撞。
唯有一声低鸣,如故人重逢的叹息,如尘封千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那声音悠远而绵长,在风雪中回荡。
灰奴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口中喃喃自语:“它……认了。”
焚心锤,这柄镇压了万千剑灵、承载了守门人一脉无尽怨念的凶器,在这一刻,选择了萧云归。
萧云归缓缓闭上了双眼。
一瞬间,他的识海之中,风起云涌。
那个端坐于未来时光长河尽头的“自己”,猛然睁开了双眼,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蠢货!你以为得到它的承认,便能掌控一切吗?轮回井是真正的归墟之地,一旦踏入,便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你已无退路!回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未来之身的警告,如同九天惊雷,在萧云归的灵魂深处炸响。
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足以让任何意志坚定的人崩溃。
然而,萧云归只是静静地站着。
下一刻,他睁开眼,眼神中所有的迷茫、犹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猛地抬起归一剑,不是对向敌人,而是用那锋利无匹的剑尖,狠狠地划过自己的左脸!
鲜血,瞬间涌出。
他无视那撕裂般的剧痛,引动体内刚刚平息的青霄剑诀真气,以血为墨,以身为纸,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剑尖勾勒出一个燃烧着火焰的古字——
血字燃起淡淡的金色火焰,仿佛一个烙印,将他的身份,他的决心,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灵魂里。
“我不是为了活……”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我是为了让‘萧云归’这个名字,从今天起,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不再是别人的刀!”
话音落,他迈出了踏向轮回井的第一步。
那一步,仿佛踩碎了过去的枷锁,踏出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在他身后,巨大的焚心锤,静静地悬浮着,锤头微微低垂,如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风,更急了。雪,更大了。
整个北境的天空,在这一刻似乎都暗了下来。
天际尽头,那轮本应在白日隐去的血色残月,竟诡异地颤动了一下,散发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猩红光晕。
而在那血月的背后,遥远的天穹之上,九颗沉寂了千百年的星辰,仿佛受到了某种未知的召唤,悄然亮起了微光,开始在既定的轨迹上,缓缓移动,一个横贯天际的九星连珠之象,正在悄然再启。
一场席卷三界的风暴,已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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