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愈发狂暴,像是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痕迹都彻底抹去。
那座无字的孤坟转瞬间便被堆成了雪丘,再无半点人间烟火气。
萧云归的身影就在这片纯白与死寂中,悄然发生了质变。
他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而像是一道由万千剑气凝结而成的人形轮廓,半透明的剑影,每一步踏出,脚下的积雪并非被踩实,而是被无形的锋锐之气直接分解、湮灭。
“主……主人……”灰奴儿的声音在风中发颤,他那双能洞察地脉流转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惊骇与敬畏。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将枯瘦的指尖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
“地下的剑鸣……全变了!全都变了方向!”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不再是哀悼,不再是悲鸣……是‘誓’!是万千残魂在对着您的背影立誓!它们……它们在跟着您走!”
萧云归没有回答。
言语对他而言,似乎已是多余的负累。
他只是缓缓抬手,将那柄银光流转的归一剑横于肩头。
剑身上的剑胎儿仿佛活了过来,银色的光华如呼吸般起伏,与地底深处那股磅礴而古老的意志遥相呼应。
这片死寂的雪原,正因他一人的存在,变成了一座无形的、移动的剑冢!
陡然间,一道极致的黑暗撕裂了纯白的世界!
一头体型庞大、周身缭绕着腐朽光晕的巨犬自极渊的暗影褶皱中猛扑而出。
它正是光蚀犬,以啃食命运丝线为生的禁忌之物。
它的嗅觉远超凡俗,此刻,它已清晰地嗅到了那根连接着萧云归与此世凡尘的命运之线,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之声!
它的目标并非萧云归的肉身,而是他身后那道与未来交叠的虚影!
只要咬断那道虚影,这个本该死去的人,就将彻底从时间的洪流中被抹除!
獠牙狰狞,带着足以腐蚀神魂的黑光,瞬间便至萧云归脑后!
然而,这一次,不等萧云归有任何动作,他肩头的归一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
剑胎儿竟主动离体而出,那一点核心的银髓在空中骤然炸开,化作一道凝练至极的银色剑罡,后发先至,凌空一斩!
“铛——!”
金铁交击之声刺破风雪,光蚀犬那无物不噬的獠牙竟被硬生生震退三尺!
它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翻滚,落地时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口鼻中喷出缕缕黑烟。
它那双闪烁着幽光的眸子死死盯着萧云归,口吐人言,声音古老而沙哑:“你已非生者,神魂离体,徘徊于生死之间。为何还要执着守护这个即将倾覆的将亡之世?”
风雪之中,萧云归缓缓转身。
他的实体与那道未来的虚影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重叠,双瞳之中,一边是冰冷的死寂,另一边却是燃烧的执念。
“我不是护它。”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我是……斩它该死的缘。”
话音落,他不再理会那头被震慑的光蚀犬,转身,继续向南。
千里之外,一座被风雪侵蚀得只剩骨架的险峻高崖之上,一个身披灰袍、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悄然伫立。
她手中握着一柄白骨制成的短铲,铲尖深深插入冻土之中,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雪葬师。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风雪,遥遥望着那个在雪原上渐行渐远的半透明身影,发出了一声幽幽的低语:“埋名者,最难归。可你若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弃了,又有谁……还认得你是萧云归?”
她似乎在惋惜,又似乎在嘲弄。
她没有察觉到,就在她脚下,那座被萧云归亲手埋葬的孤坟之下,一缕缕比月光更纯粹的银髓,正无声无息地渗入冻土,顺着错综复杂的地脉,朝着南方急速流淌。
这股力量,正在悄然唤醒一座沉眠了数百年的剑冢遗阵——那是上古剑修们以身殉道,用毕生剑意与生命布下的“引道之局”,只为等待一个真正的归剑者,为他铺平通往最终宿命的道路。
与此同时,另一道瘦小的身影正拼命追赶在风雪之中。
剑烬童的眼中,此刻映出的并非是眼前的雪原,而是一幕幕光怪陆离的幻象。
幻象之中,青霄山的山门前,那块记录着历代英烈的血色石碑轰然倒塌。
一个手持归一剑的“萧云归”,在一片欢呼声中,挥剑斩下了一位宗门长老的头颅。
山下,无数百姓跪地叩拜,高呼着“英雄”与“救世主”。
可就在那个“英雄”的剑锋落下之际,他的头顶上空,一道不属于此世的漆黑裂痕悄然浮现。
裂痕的背后,仿佛有一双冰冷淡漠的眼睛,自遥远的未来凝视着这一幕——那才是萧云归真正的“归来之刻”所投下的影子!
剑烬童浑身剧震,他看懂了!
“不对!那个不是他!”童子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原嘶声大喊,“那是个假的!真正的归剑者……真正的归剑者还在路上!”
他的呼喊,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化作一道无形的意念,狠狠撞入了萧云归的识海!
正在前行的萧云归身形猛地一滞,识海之中掀起滔天巨浪!
一股不属于他的庞大意志,那道来自未来的身影,正在加速吞噬他的过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十二岁那年,于后山破入先天的关键记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段记忆正在变得模糊、扭曲,即将被一段全新的、被植入的“辉煌”所取代!
一旦这段根基记忆被篡改,他的道心,他的“自我”,将彻底沦为未来之身的附庸!
“休想!”
萧云归猛然盘膝坐于雪地之中,双目紧闭。
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引动了那部得自极渊的禁忌功法——《斩我经》残篇!
“以我为刀,斩我之忆!”
他没有去对抗那股吞噬之力,反而是引动识海中所有的精神力量,化作一场更为狂暴的风暴,主动朝着那段正在被篡改的记忆狠狠斩去!
轰——!
剧痛传来,仿佛灵魂被从中劈开!
那段被植入的“辉煌”记忆应声破碎:画面里,年少的他因天赋惊艳,被师尊抚顶嘉奖,引来无数同门艳羡……
而随着这层虚假记忆的剥离,一段被尘封已久的真实画面,带着刺骨的寒意,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年,他同样在后山破境。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师尊的赞赏,而是一道冰冷而复杂的目光,以及一句刻意的冷落:“不过是小有所成,骄躁自满,去思过崖面壁三月!”
他一直以为,那是师尊对他心性的敲打。
可直到此刻,在《斩我经》的映照下,他才看清了师尊眼神深处隐藏的真正意图——那是一种刻意的压制,一种为了不让他的心性与剑道天赋过早地引起归一剑深处那道剑灵的全面感应,而做出的痛苦抉择!
师尊不是在打压他,而是在保护他!
那股被植入的“恨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噗——”
萧云归猛地睁开双眼,七窍之中,鲜血汩汩流出。
他的面容惨白如鬼,嘴角却缓缓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森然而畅快的笑容。
“原来……我一直恨错了人。”
他低声笑着,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释然。
“也……救错了方向。”
他终于明白了。
他要救的,从来不是那个被仇恨蒙蔽的自己,更不是什么青霄山。
他要做的,是斩断这条被未来扭曲的因果之链,让一切回归本来的面目!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让天地都为之失声的举动。
他缓缓拔出归一剑,没有任何犹豫,反手将锋利的剑尖,狠狠插入自己心口三寸之地!
剑锋入肉,却没有一丝鲜血流出。
这一剑,非为伤己,而是以自身神魂与肉身为媒介,以这具被未来执念盘踞的躯壳为祭品,去彻底引动那道未来之身的执念共鸣!
你不是想吞噬我吗?
那便……融为一体!
刹那间,萧云归的实体与他身后的那道未来虚影,在一股无法言喻的伟力之下,开始了真正的融合。
不再是虚实并立,而是神魂交融,因果纠缠。
他身上的半透明剑影瞬间凝实了数倍,一股远超之前的恐怖气息冲天而起,将漫天风雪都逼退了百丈!
归一剑的剑胎儿发出一声宛如初生龙吟般的清鸣,一道意念直接传入他的脑海:
“主人,此去,非归,是斩。”
“斩断那扭曲的因果之链。”
萧云归缓缓站起身,七窍的鲜血已经止住,但他的双眼却变得一片空洞,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时空风暴。
他身上的气息彻底脱离了“人”的范畴,更像是一柄行走的、承载着过去与未来的神剑。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早已被风雪彻底掩埋的坟茔,那里,再无一丝痕迹,仿佛那个名为“萧云归”的凡人,从未存在过。
而后,他转身,踏雪而行。
极渊最深处,一只通体漆黑、眼瞳如井的乌鸦无声振翅,它张口,从虚空中衔走了一粒微不可察的时光之砂。
羽翼划破长空,留下了一道不属于此刻的时间裂痕。
裂痕的另一端,仿佛有一道目光,正在回望此刻雪原上那个孤独而决绝的抉择。
向南的旅途,开始了。
没有日夜,没有停歇。
那道半透明的身影以一种恒定的、非人的速度穿行于冰天雪地之中。
他不食、不眠、不语,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再让他驻足分毫。
灰奴儿紧紧跟随着,脸上的惊骇早已化作了麻木的敬畏。
他看着前方的背影,只觉得那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道”的显化,一种名为“斩断”的规则本身。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风雪渐歇,地势由平原化为丘陵,空气中开始夹杂着一丝属于南方的温润。
他们离那片风暴的中心,青霄山,越来越近了。
第九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连绵的丘陵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猩红。
距离青霄山门,仅剩三百里。
一路沉默前行的萧云归,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紧随其后的灰奴儿,那张枯槁的脸庞上,神情却骤然一变!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将耳朵死死地贴在了冰冷、微湿的土地上,侧耳倾听。
不过短短一息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抬起头时,一张脸已是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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