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地观景窗外,是翻滚的灰紫色末日云海。房间中央,一张镶嵌着繁复金色纹路的黑曜石长桌,在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桌面上,没有祈祷经文,没有圣器,只有几碟食物。
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浓汤,清澈见底却带着诱人光泽的蔬菜,几片烤得金黄酥脆、厚度均匀、散发着小麦焦香的面包,还有一小碟深红色的、如同凝固宝石般的果酱。
食物的香气,如此真实,如此浓郁,对于习惯了灯塔寡淡营养膏的4068来说,是足以摧毁理智的剧毒。他的胃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发出响亮的轰鸣,口腔里瞬间溢满苦涩的唾液。
查尔斯姿态优雅地在主位落座,对4068的失态视若无睹。他拿起一把银光闪闪的餐勺,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艺术般的韵律,舀起一勺浓汤,送至唇边,轻轻吹拂。
“坐。”他没有看4068,声音平淡。
4068迟疑着,身体僵硬地挪到长桌的另一端,沾满汗碱和焦糊气味的尘民衣物与这华贵冰冷的石桌、精美的银器形成刺眼的对比。他不敢坐实,半个屁股挨着冰冷的椅面,目光却死死粘在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食物上。
“吃吧。”查尔斯的声音如同赦令,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温和,“光影之主的慈光,平等地照耀着灯塔的每一个子民。饥饿,不应是涤净灵魂的阻碍。”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4068最后一丝矜持和恐惧瞬间被汹涌而来的生理欲望冲垮。他几乎是扑到桌前,抓起那温热的、边缘被烤得焦脆的面包片,发疯般地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往下吞咽。
滚烫的浓汤被他不顾形象地直接捧起来灌,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滴在他破旧的衣襟上。蔬菜被他用手胡乱地抓起塞满口腔。
果酱的甜腻滋味在舌头上爆炸,刺激得他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满足又急切的咕哝声,完全沉浸在感官的暴食盛宴中,仿佛要将前半生所有的匮乏都在这一刻填满。
查尔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卑微的尘民像一头发狂的鬣狗般撕扯着食物,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如同观察实验数据般的衡量。
当4068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大半食物,动作终于因为胃袋的鼓胀而稍微迟缓,贪婪的目光还在那些残渣上逡巡时,查尔斯再次开口,声音如同冰泉流淌,精准地穿透了美食带来的短暂麻痹:
“味道如何?”
4068猛地一僵,从疯狂的进食状态中惊醒,沾着面包屑和汤汁的脸上瞬间布满惊恐和羞惭,下意识地想缩回沾满油污的手。
“比虫病……好…好太多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卑微的讨好。
“是啊,这是上民日常的配给。”查尔斯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切开了4068心中最隐秘的渴望。“而身为尘民的你,连触碰为猎荒者服务的修理工具,都要付出皮开肉绽的代价。”
4068低下头,看着自己骨节突出、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看着身上洗得发白、散发着酸馊味的工装,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对食物的贪婪余味,在胃里翻腾。
他想起了自己偷表时的豪言壮语,想起了沙力夫冰冷的鞭子,想起了那具被轻易捏碎的同伴尸体……这一切,都源于那该死的“尘民”身份。
“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是上民还是尘民……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这是他在灯塔被反复灌输的铁律,此刻说出来,却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不甘。
查尔斯放下勺子,银器与黑曜石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仿佛终结前奏的声响。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桌沿,那双琉璃色的、如同深潭般幽邃的眼眸,带着一种洞悉灵魂的力量,牢牢锁定了4068。
“决定?”查尔斯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却又冰冷如霜,“在这座由光影之主意志铸就的灯塔上,决定你命运的,从来不是冰冷的铁律,也不是摩根城主的刻板命令。”
他微微一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层上绽开的花朵,美丽却毫无温度:
“真正决定你命运的……是‘价值’。”
“一个能……为灯塔带来足够‘价值’的尘民,在光影之主的注视下,成为上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4068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点燃的、无法言喻的野火而急剧收缩。
价值?成为上民?查尔斯的意思……是……
“不……不行!”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那刚刚升起的、名为“希望”的毒火,4068猛地摇头,身体因惊恐而后缩,“我……我不敢……”
“真的不敢?”查尔斯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带着一种刻骨的、毫不掩饰的鄙夷,“我只不过让你去做掉一个被摩根推上前台的、只懂得挥舞蛮力的傀儡,一个为了巩固自己地位,不惜隐瞒人类存续希望的自私之徒罢了。”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笼罩住4068,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魔低语般的诱惑与威胁:
“他挡在了光影之主赐予灯塔的真正救赎之路上……他,必须消失。”
“而你,”查尔斯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刺入4068剧烈颤抖的瞳孔深处,“将亲手推开这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同时……也推开那扇属于你的、通往‘上民’身份的金色大门。”
“杀……杀人?!”4068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尖利刺耳,“不!不!我做不到!那是!是……”
“光影之主在注视着你,迷途的羔羊。”查尔斯的声音恢复了咏叹调般的庄严,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他轻轻抬手。
沉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荷光者沙力夫那如同山岳般的庞大身躯出现在门口,他那覆盖着装甲的机械手掌中,赫然躺着一样让4068瞬间血液冻结的东西,那块在通道里摔落、沾了血污、蓝宝石表面带着刮痕的金怀表。
它被随意地捏在冰冷的金属指间,像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4277……”4068如同被闪电击中,失声呢喃,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扑过去,却被沙力夫另一只巨大的金属手掌如同按一只虫子般轻易地按回了冰冷的座椅上,动弹不得。
紧接着,沙力夫侧开身体。两名面无表情的律教士架着一个被黑色布套严严实实罩住头脸、身形与4277极其相似的女性身影走了进来,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地。
“不!不要动她!”4068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疯狂地挣扎着,指甲在冰冷的石质桌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泛白的痕迹,“跟她没关系!是我!东西是我偷的!人是我打的!要罚罚我!放了她!求您!”他语无伦次地哀求,为了4277,他可以立刻舍弃一切,包括刚刚到手的“希望”。
查尔斯对4068的嘶吼置若罔闻。他在4068绝望的注视下,优雅而缓慢地从宽大的黑袍下,抽出了一柄仪式用的细长银剑。剑身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如同毒蛇的獠牙。
他踱步到那个被黑布罩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旁,声音如同死神的低语:“渎神者的同谋,亵渎律法的罪人……光影之主的审判,不容怜悯。”
4068看着那个被黑色布套罩住头脸、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每一个细微的颤抖都像尖刀剜在他的心上。
那是4277,他认定那是4277,为了她,他可以跌个粉身碎骨。
“不——!!!”4068的嘶吼撕裂了喉咙,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他仿佛已经看到布套下那双明亮眼睛在血泊中暗淡,“求您!求求您!”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尊严和刚刚破土而出的希望被他像垃圾一样丢弃,只为换取黑布袋下一线生机。
查尔斯那双如同琉璃般完美的眼瞳里,清晰地映着4068崩溃挣扎的丑态,那是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专注。
他对的剑尖精准地指向地上那具因恐惧而蜷缩的身体的心脏位置,就在剑尖即将刺破粗糙黑布的刹那,查尔斯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偏。
锋利的剑尖擦着那蜷缩身体的肋侧掠过,轻易地划破了黑色的粗布囚服,留下一道刺目的、渗出血珠的细长伤口。
被刺中的人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被踩住喉咙的闷哼,身体猛地一弹,随即因剧痛和恐惧更加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恰到好处的、看似失手的一剑,带来的不再是瞬间的解脱,而是更漫长折磨的开始,如同一滴滚油精准地滴落在4068最敏感的神经上。
“最后一次机会,想好了告诉我。”
查尔斯的声音如同寒冰在寂静的审判室里碰撞,不带一丝波澜,却带着将猎物逼入绝境的冷酷。他将沾了一丝血珠的银剑缓缓抬起,冰冷的剑尖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这一次,稳稳地悬停在黑布袋笼罩下的头颅上方。
“成为我的影子,替我……解决掉那些碍眼的人。”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4068布满血丝、充满惊惧和泪水的眼睛。
时间仿佛被冻结。4068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后背上未愈鞭痕的剧痛。
沙力夫沉重的呼吸如同闷雷,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地上那被黑布笼罩的身体还在痛苦地抽搐,每一次微弱的痉挛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灵魂上。剑尖悬顶,死亡的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好……好!”4068的声音像是从被碾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彻底屈服后的绝望,“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放了……放了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你很聪明,但还不够。”查尔斯完美的唇角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如同面具上精心雕刻的纹路。悬停的银剑如同归巢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滑入他宽大的黑色袍袖之中,消失不见。
他优雅地俯下身,如同检查一件物品般,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白皙干净得与这血腥之地格格不入的手,捻住了粗糙黑布套的边缘。
轻轻一掀,布套滑落。
一张完全陌生的、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中年尘民女人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空洞失焦,嘴唇哆嗦着,肋侧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显然在极度的恐惧中陷入了某种失神状态。
不是4277。
巨大的错愕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4068心中那股为拯救而燃烧的、近乎自毁的疯狂。
他呆住了,所有的悲愤、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所取代。他猛地抬头,看向查尔斯。
查尔斯的脸上,那抹冰冷的微笑依旧完美无瑕。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4068,看着他眼中翻腾的错愕、残留的泪痕和被愚弄后升起的、更深的恐惧。
“做不好这件事,”查尔斯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砭骨寒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4068的耳膜上,“你知道后果的。”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个无关紧要的替代品,也没有再看4068惨白的脸。黑袍的下摆如同流淌的夜色,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他转身,无声地走向紧闭的合金门,沙力夫如同最忠诚的钢铁恶犬,沉默地紧随其后。
沉重的合金门在查尔斯身后无声滑开又关闭,将其中令人窒息的冰冷与绝望,连同那个瘫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4068,一起锁在了浓稠的黑暗里。
只有地上那个陌生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在死寂中微弱地回荡,像是对这场冷酷戏码的凄凉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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