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议事厅沉重的合金门向两侧滑开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巨兽的呻吟。惨白刺眼的探照灯光从高耸的穹顶倾泻而下，将下方巨大的环形议事桌和围坐的灯塔巨头们照得纤毫毕现，没有一丝阴影可以遁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过度消毒水浸泡后残留的冰冷腥气，混合着压抑的呼吸声。
镣铐拖拽在光洁如镜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哐啷……哐啷……”回响，每一步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马克被两名全副武装、眼神冰冷的城防军士兵押了进来。他赤裸的上身布满凝固发黑的血污、青紫的瘀伤和一道道被汗水冲刷出的泥泞痕迹，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软垂着，小臂处被简单固定的夹板边缘，新渗出的暗红血迹正缓缓洇开，沿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滩刺目的红。
每走一步，断裂臂骨摩擦带来的剧痛都让他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但他依旧挺着脊背，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瞳孔如同燃烧的熔岩，穿透额前汗湿凌乱的黑发，死死钉在主位上那个苍老的身影。
摩根端坐在象征最高权力的巨大座椅里，覆盖着钛合金装甲的左臂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抠进冰冷的合金里。
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眸深处，沉淀着被强行压制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剜去心头肉般的痛楚。
维克多如同沉默的磐石，矗立在摩根身后一步的阴影中。寸头下那道自眉骨撕裂至下颌的狰狞伤疤此刻绷得像一条冻僵的蜈蚣，锐利的独眼低垂着，目光落在马克滴血的断臂上，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片铁铸的冰冷。
查尔斯坐在光影会的专属位置上，纯黑的长袍如水般流淌，边缘的金色光影纹路在灯光下反射着低调而冰冷的光晕。他姿态无可挑剔地微微前倾，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盖着一层恰到好处的忧虑，仿佛正在为眼前这一幕痛心疾首。
“城主大人……”查尔斯清冽如同冰泉击玉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咏叹调般的真挚关切，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空间里，“马克队长重伤未愈，伤势沉重……此时更需静养疗伤，而非施以重罚。念在……”他微微顿了顿，琉璃色的眼眸掠过马克满身的血迹和刺眼的镣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念在往昔功勋，恳请您……”
“够了，查尔斯！”摩根猛地抬起覆盖装甲的左手，动作之大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硬生生截断了查尔斯看似求情的话语。那嘶哑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胸腔里摩擦，带着一种被触及痛点的暴怒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灯塔不是讲情面的地方！功是功，过是过！他触犯的是三大法则的根基！”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向马克：“马克！你……”
“城主！”维克多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闷雷，毫无预兆地从摩根身后的阴影里炸响，打断了摩根即将喷发的怒火。
他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咚”声。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强光下更显凶戾，锐利的独眼不再低垂，而是如同冰冷的探针，直视着摩根因惊愕而微微转头看过来的侧脸。
“恕我直言，”维克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辟易般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进合金，“灯塔存续至今，能从噬极兽嘴边活下来，靠的从来不是几个能打的猎荒者！是铁律！是三大法则铸成的铁壁！今日若因马克一人之功勋、一己之私情而法外开恩，动摇根基，那明日律法将成废纸！光影之主的意志将沦为笑谈！灯塔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他那双布满血丝、沉淀着无数战场腥风血雨的独眼，此刻锐利如寒星，毫不退缩地迎视着摩根眼中翻涌的惊疑和愤怒，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忠诚：“法不容情，此乃灯塔存续之本。请城主……明断！” 最后两个字，如同钢铁落锤。
议事厅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死寂，只有马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镣铐细微的碰撞声在空气中回荡。维克多那番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原本因查尔斯“求情”而略显微妙的气氛上，也暂时冻结了摩根濒临爆发的雷霆之怒。
航空总指挥镜南打破了沉默。她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制服，黑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扫过马克惨烈的伤势，又落回摩根脸上，声音清晰平稳，带着纯粹的战术考量：“城主，维克多将军所言灯塔铁律之重，不容置疑。然，猎荒者指挥官培养不易，实战经验尤为宝贵。如今R49探索损失惨重，唐尼、佩妮等猎荒者殉职，埃隆教官远行，核心战力折损严重。”她微微停顿，目光在马克身上停顿一瞬，“马克队长虽犯大错，但其战斗素养、对噬极兽生态的熟悉程度，灯塔眼下……无人可替。若彻底剥夺其职位战力，于大局不利。”
她迎着摩根深沉的目光，清晰地说出结论：“革除其城主继任资格与猎荒者指挥官职务，命其留队，以普通战士身份戴罪立功。功过相抵，以观后效。此乃保全战力与维护法度之间，折中之选。”
“附议。”
“附议。非常时期，当以实用为先。”
“附议。革职留用，戴罪立功，可两全。”
几个部门主管的声音相继响起，带着权衡利弊后的谨慎。猎荒者确实伤筋动骨了，马克的价值，是冰冷现实下无法回避的筹码。
摩根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附议的众人，最终沉沉地落在马克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痛心，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疲惫。
空气凝固着，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他似乎想开口，想怒斥，想质问，喉咙却像被铁锈堵住，只发出浑浊的喘息。
“哈……”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低笑，突兀地从马克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汗水和血污交织的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如同被点燃的熔岩，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瞬间刺破了议事厅压抑的死寂。
“革职？留用？戴罪立功？”马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斩断枷锁般的狂暴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链锯刀，狠狠劈向在场每一个人，“那科里呢？！”
他染血的右手指向虚空，仿佛那个重伤垂危的猎荒者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为掩护物资车！被蛇狗拖断了一条腿！疼得浑身打颤！嘴里念叨的还是弄丢的箱子！结果呢？躺在医疗层等死！就因为生命公式判定他没‘价值’！他豁出命保护的物资，换不来救他命的药！这他妈就是灯塔的法则？！”
愤怒的咆哮在巨大的空间里轰鸣，震得穹顶似乎都在嗡嗡作响。摩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覆盖装甲的左手猛地攥紧扶手。
马克根本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猩红的双眼如同滴血，猛地转向摩根身后阴影里如山岳般沉默的维克多，镣铐因他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碰撞：“埃隆教官呢？！维克多将军！你看着他进训练场！看着他为灯塔拼尽最后一滴血！最后换来的是什么？！‘远行’！像丢垃圾一样被丢下去！他的价值呢？！他流的血汗，就不配在灯塔上终老吗？！”
维克多覆盖着战斗服的身躯如同钢浇铁铸，纹丝不动，只有那道狰狞的伤疤下，锐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深褐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如同岩石崩裂般的沉重。
马克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血渍被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他染血的右拳紧握，指关节捏得发白，如同要将空气捏爆：
“还有他们！那些尘民！”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他们在最脏的坑道里爬！修我们坐的升降梯！通我们呼吸的空气管道！种我们吃的食物原料！他们干着最苦最累最要命的活！活得却连猪狗都不如！像4068！他在任务时豁出命去，用重力体保住了物资！结果呢？！等着他的是沙力夫的合金鞭！抽得他后背没一块好肉！这就是你们标榜的‘价值’？！”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查尔斯那张完美得令人心悸的脸庞，最后死死钉在主位上面色铁青的摩根：“最可笑的！是那个尘民女人！她为了救自己快死的男人！甘愿躺上手术台！让我把她的心脏挖出来！这他妈也算罪？！你们告诉我！这种连心都愿意掏出来的情义！在灯塔法则里……算什么？！”
巨大的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马克所有的克制。他猛地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沉重的金属镣铐与坚硬无比的合金地板猛烈撞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断裂左臂带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但他如同受伤的狂狮，硬生生挺住。
“这样活着……”他抬起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那双燃烧着绝望与不屈火焰的眼睛，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刺向议事厅穹顶那惨白而空洞的光源，也刺向在座每一个人的灵魂，发出了那声撕裂心扉的终极拷问——“我们还算是人吗？！！”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所有声音。那声带着血泪的咆哮，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议事厅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反弹出令人窒息的回音。
摩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他覆盖着合金装甲的左手死死捂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张刻满风霜的脸瞬间涨成一种诡异的紫红色，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因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怒意而急剧收缩。
“人？”摩根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中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利，每一个音节都像从被撕裂的肺叶里挤出来，“你懂什么？！你知道灯塔悬浮一天要烧掉多少能源核心？！知道三万七千人一天要消耗多少吨合成蛋白？！知道培养一个合格的猎荒者战士！要填进去多少条命！多少资源？！要多少年？！”
他猛地撑住冰冷的桌面站起来，身体因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痛苦而微微颤抖，指着马克，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你只看到科里躺在病床上！你没看到救治他这样的重伤员！要额外消耗的医疗资源！会让多少尘民区的孩子……连发霉的虫饼都吃不上！你没看到喂养一个失去价值的老人！会活活饿死保育区里多少……多少张嗷嗷待哺的嘴！！”
摩根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带着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的、近乎泣血的控诉。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由紫红迅速褪成骇人的死灰。
马克被摩根这血淋淋的、冰冷到极致的数据质问钉在原地。他张了张嘴，那些关于尘民惨状、关于情感本能的愤怒控诉，在摩根抛出的、关乎整个灯塔存亡的冰冷生存公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确实没想过，或者说，不愿去想那些数字背后意味着怎样残酷的抉择。
“我……”马克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但眼中那不屈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绝境中燃烧得更加疯狂，“我知道难！我知道灯塔在泥沼里挣扎！可我们难道要永远困死在这铁笼子里？！像一群等着被圈养到死的牲口？！”
他猛地踏前一步，断裂的臂骨因动作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浑然不顾，染血的右手死死指向窗外翻滚的灰紫色云海，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出路在下面！在那片焦土上！我亲眼看到的！那两个站在双颚兽脑袋上的人！他们能活！活得比我们更像人！他们有办法！他们就是灯塔的希望！我们下去！把他们的办法找出来！带回灯塔！这才是真正的活路！我们……”
“住口！！！”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咆哮，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哀嚎，狠狠撕裂了马克的话语！
摩根的身体猛地绷紧到极限，覆盖着合金装甲的左手死死卡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扼住那汹涌而上的腥甜。他的眼球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而凸出，死死瞪着马克，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神明的震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触及了某种终极禁忌的惊惶。
“他们……”摩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被灼烧的颤栗，“他们根本不算人类——！！”
最后那个“类”字尚未完全吐出，摩根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张大了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所有声音都被卡在了喉咙深处。一股暗红粘稠、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
刺目的猩红泼洒在冰冷光洁的合金桌面上，溅射到他胸前那枚象征无上权力的暗金色城主徽章上。
摩根布满血丝的眼珠瞬间失去了所有焦距，瞪得如同铜铃，里面只剩下无边的惊愕和迅速弥漫的死灰。他高大佝偻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城主！！！”
维克多惊雷般的嘶吼与查尔斯那瞬间变调的尖利呼唤几乎同时炸响。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凝固瞬间被彻底打破！惊恐的抽气声、椅子被带倒的刮擦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爆开。
维克多魁梧如山的身形如同瞬移般扑到摩根身侧，那只覆盖着钛合金装甲的巨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托住摩根软倒的后颈。锐利的独眼死死盯着摩根口中不断涌出的、触目惊心的鲜血和那张迅速被死灰色覆盖的脸，那道狰狞的伤疤因极度紧绷而剧烈扭曲着。
“医疗队！快——！！！”维克多的咆哮如同受伤雄狮的悲鸣，瞬间撕裂了议事厅的穹顶。
合金门轰然洞开，早就待命的医疗小队如同潮水般尖叫着涌入，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灯塔核心层。维克多小心翼翼地托着摩根瘫软的头颅，任由医疗官将氧气面罩和生命监测仪瞬间覆盖上去，那张刚硬如铁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惊骇和无力回天的恐惧。
查尔斯站在几步之外，纯黑的长袍在混乱的气流中微微拂动。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所有的悲悯、忧虑瞬间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唯有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在那映照着摩根濒死惨状和一片混乱的瞳孔最底层，一丝极快、极深、如同寒冰地狱裂隙中透出的微光，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生死一线的混乱景象，投向了某个更深远、更冰冷的地方。随即，他极其自然地微微垂首，双手优雅地在胸前交叠，做出一个无声祈祷的姿态，完美地融入了这末日图景的混乱边缘。
马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寒冰冻在原地，断裂的左臂传来的剧痛仿佛消失了。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只剩下摩根口中喷涌而出的、刺目惊心的鲜血，以及维克多将军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惊惧。沉重的镣铐还锁在他的手腕上，冰冷刺骨。
廷议……结束了。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充满了血腥与不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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