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护士林薇第一次听见那声铃时,荧光灯管正发出濒死般的嗡鸣。
入职养老院的第三个晚上,她坐在护士站靠窗的位置,指尖划过用药清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窗外的梧桐树影被风揉碎,贴在积着薄灰的玻璃上,像张模糊的人脸。墙上的电子钟跳成22:30,尖锐的熄灯铃准时响起,穿透养老院的每一道走廊——这是她这几天最熟悉的声音,冰冷、机械,像在给时间划上一道生硬的休止符。
按照规矩,熄灯后整栋楼必须鸦雀无声。失能老人的呼吸声、重症监护仪的滴答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杂质。林薇把值班表折成方块塞进白大褂口袋,起身想去巡房,刚走到护士站门口,就听见“叮——”的一声。
很轻,却脆得扎耳朵,像老街上修自行车的师傅用小锤敲打车铃,余音裹着点金属的冷意,从三楼走廊尽头飘过来。
林薇的脚步顿住了。她侧耳听了几秒,只有声控灯熄灭后留下的、近乎真空的安静。三楼住的都是卧床五年以上的失能老人,陈阿婆插着鼻饲管,李爷爷连手指都抬不动,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而且所有老人的床头呼叫铃都是统一的电子蜂鸣音,短促刺耳,和这声清脆的铃响完全不同。
“肯定是听错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最近总熬夜,耳鸣也变频繁了。可刚转身坐回椅子上,笔尖还没碰到记录纸,那铃声又响了——“叮——”,这次更清晰,还带着点被风吹过的颤音,像是有人在走廊尽头轻轻晃着一个小铃铛,声音顺着墙壁的缝隙钻进来,落在她的耳膜上。
林薇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抓起手电筒,按亮开关,光柱在地上投出一道惨白的光带。巡房用的手电筒是养老院统一发的,电池不太够用,光总带着点晃动感,照在斑驳的墙面上,把墙上贴着的“安全须知”映得忽明忽暗,那些黑色的宋体字像在慢慢蠕动。
她蹑手蹑脚地往三楼走,每走一步,声控灯就应声亮起一盏。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砸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面上,像个跟在身后的怪物。走廊两侧的房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门把手上挂着的塑料名牌轻轻晃动,上面的名字——“陈桂兰”“李建国”——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走到三楼尽头时,声控灯突然灭了。林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跺了跺脚,灯光却没亮。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从走廊另一头飘过来,昏昏沉沉的,把307房的门牌号照得发绿。
那声铃响,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林薇的手放在307房的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爬。门缝里没有光,却飘出一股淡淡的霉味,不是老人房间里常见的药味或汗味,而是像旧书本被水泡过、又在太阳下晒焦的味道,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
“叮——”
铃声竟从门内传出来!林薇的手指猛地收紧,差点把手电筒捏碎。她咬了咬牙,猛地推开门——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房间,先落在床头柜上,掉漆的搪瓷杯里还剩半杯水,杯口结着层薄薄的水垢;再往上移,陈阿婆躺在床上,眼睛闭着,银灰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睡得很熟。
没有铃铛,没有任何人。
“阿婆?”林薇轻声叫了一声,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边。她伸手摸了摸陈阿婆的手,冰凉却有温度,脉搏也跳得平稳。鼻饲管固定得好好的,没有松动,输液瓶里的药液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掉,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难道真的是幻听?林薇皱着眉,转身想走,刚走到门口,那铃声又响了——“叮——”,这次就在她耳边,近得像有人把铃铛凑到了她的耳边,冰冷的金属气息擦过耳廓,带着点潮湿的霉味。
“啊!”林薇吓得尖叫一声,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光柱歪向一边,照在墙角的阴影里。她顾不上捡手电筒,转身就往楼下跑,脚步声把声控灯一盏盏惊醒,又在她身后逐一熄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追着她。
跑到护士站时,她扶着桌子喘了半天,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窗外的风更大了,梧桐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像有人在窗外拍手。她抬头看了眼电子钟,23:15,距离熄灯才过去四十五分钟。
第二天早上交接班时,白班护士李姐刚走进护士站,就看见林薇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椅子上,脸色白得像纸。“怎么了?昨晚没睡好?”李姐一边换白大褂一边问,手里的体温计“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林薇猛地抬起头,抓住李姐的手腕:“李姐,你昨晚有没有听见铃声?清脆的,像自行车铃那种。”
李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挣开林薇的手,四处看了看,拉着林薇躲进了杂物间。杂物间里堆着没人要的旧轮椅、过期的消毒水,霉味比307房还重。李姐压低声音,嘴唇都在抖:“你也听见了?我上个月就听见了,没敢说……张护工跟我说,三年前,三楼有个护工值夜班的时候失踪了,那天晚上也有人听见铃响。”
“失踪?”林薇的后背瞬间冒了冷汗。她想起入职时签的协议,最后一条用加粗的宋体字写着“不得询问三年前三楼护工失踪事件”,当时她以为是养老院怕家属闹事,现在想来,事情恐怕比她想的还要诡异。
“那个护工姓赵,听说特别负责,每天都给老人擦身、喂饭,可后来院长说她照顾得不周,要辞掉她。”李姐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人说她是自己走的,也有人说……她根本没走出这栋楼。”
林薇的手指掐进了掌心。她想起昨晚在307房闻到的霉味,想起耳边那声冰冷的铃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接下来的几天,那声铃响成了林薇的噩梦。有时在三楼,有时在二楼,甚至有一次,她在护士站写记录,铃声竟从窗外飘进来,伴随着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窗外晃着铃铛。她找遍了养老院的每个角落,楼梯间的杂物堆、天台的水箱旁、甚至老人房间的床底,都没找到铃铛的影子。
更诡异的是,每次铃响过后,第二天总会有一位老人“安详离世”。陈阿婆走的那天早上,林薇去收遗物,发现她的枕头边放着一块小小的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铃铛,针脚粗糙得像用左手绣的。她问护工是谁放的,护工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夜班护工更是说整晚都没进过陈阿婆的房间。
李爷爷走的时候,枕头边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蓝布帕子。林薇把两块帕子叠在一起,发现绣铃铛的线都是暗红色的,在阳光下看,竟有点像凝固的血。
第五天晚上,铃响了四次。第一次在十点四十五分,第二次在十一点半,第三次在十二点十五分,第四次响起时,林薇正趴在护士站的桌子上打盹,猛地惊醒,抓起手电筒就往铃声的方向跑。
这次的铃声不再飘忽,而是稳稳地从地下室的方向传来。林薇跑过一楼走廊,停在地下室门口,心脏跳得快要炸开。
养老院的地下室常年锁着,黑色的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钥匙由院长亲自保管。院长说里面放的是旧家具和废弃的医疗设备,可林薇入职快一个月了,从没见过有人进去过。有一次她问张护工地下室里有什么,张护工的脸瞬间白了,只说“别问,也别靠近”。
而现在,那扇紧锁的地下室门,竟虚掩着一条缝。
冷风从门缝里钻出来,裹着那股熟悉的霉味,还混着点若有若无的檀香,像有人在里面烧了香。林薇咽了口唾沫,手指放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地下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旧家具。掉漆的木柜、断了腿的椅子、蒙着灰尘的病床,在黑暗里像一群沉默的怪物。光柱继续移动,最后落在墙角——那里摆着一张小小的木桌,桌子是老式的八仙桌,桌面裂着几道缝,上面放着一个黄铜铃铛,铃铛的表面磨得发亮,一看就是经常被人触碰。
铃铛下面压着一叠蓝布帕子,最上面的那块帕子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铃铛,和陈阿婆、李爷爷床头的帕子一模一样。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却突然看见木桌旁边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三年前养老院的护工制服,蓝色的布料已经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她背对着林薇,手里拿着一根针和一块蓝布,低着头,像是在绣东西。林薇的手电筒光柱落在她的手上,看见她用左手捏着针,右手扶着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帕子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你是谁?”林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电筒的光都在晃。
那人影慢慢转过身。
林薇的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光柱歪向一边,照在那人的脸上。那张脸她见过——就在养老院大厅的员工照片墙上,照片里的女人笑着,眼睛很亮,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是三年前失踪的赵护工。
可现在,赵护工的左眼是空的。黑洞洞的眼眶里塞着一团蓝布,布角从眼眶里露出来,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她的嘴角咧着,还是那个梨涡,却笑得让人发毛,嘴唇干裂得渗着血丝,手里的针还扎在蓝布上,线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在布上绣出半个铃铛的形状。
“终于有人来陪我了。”赵护工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他们说我照顾得不好,要辞掉我。我不走,我在这里照顾他们,照顾得很好……”
林薇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动。她看见赵护工拿起桌上的黄铜铃铛,用右手轻轻晃了一下——“叮——”,铃声在地下室里回荡,带着点回音,震得她的耳膜生疼。
铃声响起的瞬间,地下室的门“砰”地关上了,安全出口的绿光也灭了,整个地下室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赵护工手里的针线,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红光,像一双盯着她的眼睛。
“你看,这帕子还没绣完呢。”赵护工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点诡异的温柔,“你的眼睛真亮,比我以前的眼睛还亮,绣在帕子上肯定好看……”
林薇感觉有冰冷的东西碰到了她的脸颊,是赵护工的手。她的手像冰一样凉,指甲缝里还沾着暗红色的线。林薇想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护工把针举起来,针尖闪着红光,慢慢凑近她的眼睛。
“别害怕,很快就好了。”赵护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绣完这只眼睛,我们就能永远留在这里,一起照顾他们了……”
第二天早上,白班护士推开护士站的门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护士站的桌上放着一张未写完的值班记录,钢笔掉在地上,墨水晕开了一大片。最后一行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铃铛在地下室,帕子是……”后面的字被暗红色的痕迹盖住了,那痕迹已经凝固,边缘卷着,像干涸的血。
院长让人撬开地下室的门时,里面空荡荡的。旧家具还在,木桌也在,桌上放着一块新绣的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着两个铃铛,旁边还绣着一只眼睛,针脚细腻,像是用右手绣的。眼睛的瞳孔是暗红色的,用线绣得密密麻麻,在阳光下看,竟像是在盯着人看。
没人知道林薇去了哪里。有人说她辞了职,有人说她跟赵护工一样,永远留在了这栋楼里。
从那以后,养老院的夜班护士再也没人敢值到熄灯后。每当晚上十点半的熄灯铃响起,总会有人听见,三楼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像是有人在轻轻晃着铃铛。有时还会伴着细细的、穿针引线的声音,“沙沙,沙沙”,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那些“安详离世”的老人床头,依然会出现蓝布帕子。刚开始是一块帕子绣一个铃铛,后来是两个,三个……慢慢的,帕子上绣满了铃铛,密密麻麻的,像一群盯着人的眼睛。
有一次,新来的护工打扫卫生时,在307房的床底发现了一块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着两个铃铛,旁边还绣着两只眼睛,针脚细腻,像是用右手绣的。她拿着帕子去问院长,院长却突然脸色惨白,让她把帕子扔了,再也别提起。
那天晚上,熄灯后,三楼走廊尽头的铃声响了两次。第二天,新来的护工也不见了。她的储物柜里,只留下一件洗得发白的护工制服,口袋里放着一块没绣完的蓝布帕子,上面绣了半个铃铛,线是暗红色的。
养老院的梧桐树还在长,叶子落了又长,把整栋楼遮得越来越暗。每到晚上,熄灯铃响起后,那声清脆的“叮——”就会准时出现,伴着穿针引线的“沙沙”声,在寂静里,一点点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而那些蓝布帕子,还在不断地出现在老人的床头,帕子上的铃铛,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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