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南京城的屋瓦上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奕帆早早起身,推开窗,一股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秦淮河上薄雾氤氲,几艘早起的画舫缓缓驶过,船娘的吴侬软语随风飘来,为这座古城平添了几分生机。
好一个银装素裹的金陵城!
唐江龙披着厚厚的狐裘走来,手中折扇却不合时宜地轻摇着,道:奕兄可歇息好了?
今日要去拜访卫尚书,可得打起精神。
奕帆微微一笑,他虽只十六岁,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早已习惯了早起。
今日他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青色直裰,外罩玄色斗篷,显得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张扬。
早已准备妥当。
奕帆整理着衣袖,道:程兄弟呢?
一早就去码头打听南下的船只了。
唐江龙笑道,这位程兄弟倒是勤快,一刻也闲不住。
两人用了些简单的早膳,便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出了状元楼,沿着秦淮河畔往城南的聚宝门方向行去。
雪后的南京街道格外热闹。
小贩们早早地扫清了门前的积雪,支起摊位,叫卖着各色早点。
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四溢的鸭血粉丝汤、金黄酥脆的油条,引得行人驻足。
更有那卖花的少女,挎着花篮,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奕兄你看,
唐江龙指着路边一个卖糖人的小摊,道:这南京的糖人倒是别致,比京师的还要精巧几分。
奕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老艺人手指翻飞,不一会儿就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孙悟空来,引得围观的孩童阵阵欢呼。
江南之地,果然人杰地灵。
奕帆赞叹道,便是这街头小艺,也透着几分灵气。
两人边走边聊,穿过几条繁华的街市,越往城南走,街道越发清静。
这里的宅院大多青砖灰瓦,门庭不算豪华,却自有一股书卷气息。
偶尔可见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捧着书卷在雪地里漫步吟诵。
这里住的怕是大多都是些清流官员和读书人。
唐江龙低声道,你看那宅院,连门环都是素的,可见主人性情。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来到一处尤为简朴的宅院前。
青砖小院,黑漆木门,门楣上连个匾额都没有,若不是门房老苍头确认,奕帆几乎要以为找错了地方。
这便是卫尚书的府邸?
唐江龙有些诧异,道:这也太过...简朴了些。
奕帆却面露敬意道:居陋巷而不改其乐,这才是真正的清官。
门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听闻是京师来的商海使,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
不多时,便引着奕帆二人入内。
院子不大,打扫得十分整洁。
几株梅花在墙角傲然绽放,暗香浮动。正堂的陈设更是简单,只有几张榆木桌椅,墙上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爱莲说》,笔力遒劲,落款正是卫承芳。
好字!
奕帆不禁赞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正合卫大人风骨。
正说话间,侧门帘子掀起,一位老者缓步走出。
但见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直裰,浑身上下毫无装饰,唯有手中握着一卷《资治通鉴》,指节因常年握笔而略显变形。
这便是南京户部尚书卫承芳了。
奕帆与唐江龙连忙躬身行礼:下官奕帆(草民唐江龙),拜见卫大人。
卫承芳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在奕帆身上略作停留,似乎对他如此年轻略显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道:二位不必多礼。
老夫闲居留都,不理实务久矣。
不知奕大人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他示意二人落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
举止间透着读书人特有的从容,却又隐隐带着久居官场的威仪。
奕帆恭敬道:卫大人清廉之名,天下皆知。
晚辈南下公干,途经南京,特来拜会,一是表达敬仰之情,二来也有些许俗物,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说着,示意唐江龙将礼物奉上。
唐江龙会意,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笑着上前:卫大人,此乃海外奇物。
这面手翻盖化妆镜,镜面清晰无比,可正衣冠;
这个打火机,名不灭之火,风雨不侵,取火极便。
奕兄一片心意,还请您老务必收下。
卫承芳目光扫过那锦盒,既未打开,也未接过,只是淡淡一笑,道:奕大人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然老夫为官数十载,一向秉持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之念。
他指了指堂内简朴的陈设,道:家中用度,皆取自俸禄,从不受人馈赠,以免玷污官箴,有负圣恩。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奕帆,道:这镜子再清晰,照见的不过是皮囊;
这火再神奇,点燃的不过是凡物。
于老夫而言,却是负担。
还请收回。
唐江龙还想再劝,奕帆却抬手制止。
他起身再次行礼,由衷赞道:大人清风峻节,令人钦佩!
是晚辈唐突了。
他心中对这位老者的敬意又添几分。
在这官场贪墨成风的时代,能如此坚守原则的官员,实属凤毛麟角。
他示意唐江龙收回锦盒,神色坦然,毫无愠色。
卫承芳见奕帆从善如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语气缓和了些,道:奕大人年轻有为,蒙圣上信重,开拓海疆,乃是利国利民之壮举。
老夫虽在留都,亦有所闻。
他话锋一转,道:只是,这开拓之事,千头万绪,牵涉甚广,尤需秉持公心,谨慎行事啊。
奕帆知道这是长辈的谆谆教诲,连忙正色道:大人教诲的是。
晚辈深知其中艰难。
正因如此,才更觉现行律法、制度,于这新生事物,多有掣肘之处。
他顿了顿,见卫承芳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便继续道:晚辈有些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卫承芳抚须道。
奕帆整理了一下思绪,道:譬如这海事管理,现今多由市舶司把持,然其职责不清,流程繁琐,往往一船货物要经过数道关卡,层层盘剥,商贾苦不堪言。
卫承芳点头:此事老夫在户部时亦有所闻。
然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
正是。
奕帆接口道,故而晚辈以为,若能在新辟港口试行新法,或可另辟蹊径。
卫承芳挑眉道,愿闻其详。
奕帆便将他思考已久的一些想法娓娓道来:首先当明确权责。
设立专门的海事衙门,统管港口、船舶、货贸诸事,避免政出多门。
卫承芳沉吟道:此举固然好,然恐遭现有衙门反对。
故而需徐徐图之。
奕帆不慌不忙,道:其次,当简化流程。
一应文书、查验,尽可能集中办理,限定时日,逾期不办者问责。
唐江龙插话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那些胥吏最擅长的就是拖延时日,好从中勒索。
卫承芳看了唐江龙一眼,微微颔首道:此言不虚。
然如何确保新设衙门不会重蹈覆辙?
奕帆笑道:这便是第三点——引入监督。
可允许商贾匿名举报贪渎,查实重赏。
同时定期审计账目,公开透明。
卫承芳眼中精光一闪道:让商贾监督官员?
这...倒是新奇。
不仅如此。
奕帆越说越顺畅,道:还可设立标准。
对船舶制造、货物包装、仓储防火等订立规矩,合乎标准者优先通行,以此鼓励商贾改进工艺。
卫承芳不禁击节称赞,道:以利导之,胜过以刑禁之!
奕帆见卫承芳听得入神,便大胆提出了更超前的想法,道:晚辈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可否设立一种有限责权的商号?
有限责权
卫承芳疑惑地重复这个词。
正是。
奕帆解释道,譬如筹建港口,所需银钱甚巨,单靠朝廷或一两个商贾难以承担。
若允许商贾合伙出资,成立商号,约定出资多寡,盈亏按出资比例分担。
即便商号亏蚀,出资人也只需承担出资额内的责任,不至于倾家荡产。
如此,可吸引更多商贾参与。
卫承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岂不是与现有的合伙经营大不相同?
唐江龙也惊讶地看着奕帆,他虽知奕帆见识不凡,却没想到能提出如此新奇的想法。
奕帆坦然道:此乃海外通行之法,名曰有限责任公司。
可极大鼓励商贾投资兴业,促进商贸繁荣。
卫承芳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奕大人这些见解...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尤其是这权责分明流程简化引入商贾之力而非一味盘剥之论,可谓切中时弊!
他站起身,在堂内踱步,显得十分激动道:老夫在户部多年,深知漕运、市舶之积弊,然积重难返...
若能在你这新辟之港试行新法,或可为天下先,开一番新气象!
他转向奕帆,目光中充满期许道:不过,奕大人可知,此举必定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阻力之大,恐超想象。
奕帆肃然起身,正色道:多谢大人指点。
晚辈既受皇命,便当竭尽全力。
但有一线可能,便愿效仿商君、王荆公,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好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卫承芳连连赞叹,道:后生可畏!
若朝中多几个如奕大人这般敢于任事、思路开阔的年轻才俊,何愁我大明不兴?
他走回座位,郑重道:老夫在南京,虽无力直接相助,但若有何需咨询之处,或可在律法、制度上为你参详一二。
能得到卫承芳这样的清流重臣如此评价和隐性支持,奕帆心中大喜,连忙躬身道:多谢大人!
有大人指点,晚辈如拨云见日!
卫承芳摆摆手,忽然问道:奕大人今年贵庚?
奕帆如实答道:晚辈今年十六。
十六?
卫承芳再次震惊,他仔细端详奕帆,摇头叹道,观你言行,老夫还以为至少二十有余。
想不到如此年轻,便有这般见识魄力,当真难得!
唐江龙笑道:卫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奕兄虽年纪小,可经历的事情比许多人都多。
这一路南下,可是破了不少阴谋诡计呢!
卫承芳若有所思道:可是与天魔教有关?
奕帆点头道:大人明鉴。
自离京以来,屡遭暗算。
在临清,他们勾结漕帮,以人母相挟;
在扬州,又派来美人,意图下毒。
卫承芳面色凝重道:这天魔教为祸日久,朝廷屡剿不绝。
你既要开拓海疆,更要小心防范。
晚辈明白。
奕帆道,故而更觉革新之必要。
唯有打破旧有格局,方能断绝这些魑魅魍魉的生存土壤。
卫承芳深以为然道:此言大善!
老夫虽老,愿为你摇旗呐喊!
三人又畅谈许久,从海事管理谈到赋税改革,从人才选拔谈到科技兴邦。
奕帆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每每发言都让卫承芳赞叹不已。
而卫承芳深厚的官场经验和务实态度,也让奕帆受益匪浅。
直到日上三竿,奕帆二人才告辞离去。
走出卫府,唐江龙长舒一口气,笑道:这位卫尚书,当真是名不虚传!
连那么精巧的镜子都不要,这要是换做别的官员,怕是早就眼放绿光了。
奕帆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意味深长地道:正因为有卫大人这样的清流在,这大明才还有希望。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让这希望之火,燃得更旺些。
雪后的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那双眸子格外明亮。
有了卫承芳的理解与支持,他对未来的道路,更加充满了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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