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茹被这连珠炮似的诘问噎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着虞玉兰的手在半空剧烈抖动,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个字,仿佛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
“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能狠狠跺了跺脚,溅起片泥水,“好!好!你有理!我说不过你!我去找族长!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族里自有公道!”他像斗败的公鸡,气急败坏地转身冲出院子,留下几个跟来的族人尴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族里辈分最长的姬华岗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沉温,轻轻拍了拍虞玉兰瘦削得硌人的肩膀,声音苍老疲惫:“娃啊……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能好受点……别憋着,憋坏了身子,娃们咋办……”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水光。
虞玉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下,却没哭。甚至没看姬华岗一眼,只是默默从他手掌下抽离。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冰冷的灶房,在角落摸索着,拖出那袋姬华彦前几日悄悄送来的、不足五斤的陈年谷子。
解开麻绳,将那点带着霉味的金黄谷粒,小心翼翼倒进墙角那个象征着家中最后活命希望的泥瓮。谷粒落进瓮底,发出细碎空洞的响。
.又从炕尾破旧的木箱底层,翻出几块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抱着布默默坐到冰冷的门槛上,拿起针线筐里那根磨得光滑的骨针,开始穿针引线。
她要缝孝衣。给她的家蔚缝,也给自己和孩子们缝。
大兰红肿着眼睛怯生生走过来想帮忙,虞玉兰头也没抬,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去,带着弟弟妹妹到屋后林子里拾点柴火。灶房里……引火的草屑都没了。”
四个孩子像受惊后紧偎的雏鸟,互相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门。
单薄的身影在惨淡晨光里被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踏在虞玉兰滴血的心上。
她低下头想把线穿过细小的针孔,一次歪了,两次滑了,三次……才发现不是线不听话,是自己的手抖得太厉害,完全不受控。
粗糙的手指因寒冷、因巨大的悲痛和紧绷的神经,像风中的枯枝剧烈颤抖,连最微小的动作都做不了。
这时院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声。孩子的大姨娘虞玉梅挎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跌跌撞撞冲进来。
看到院子里这死寂的凄凉,看到门槛上妹妹那像被抽走魂魄、却还在机械穿针的身影,她“哎哟”一声,心尖像被剜了块,眼泪瞬间决堤:“我的苦命妹子啊……”扑过来一把抓住虞玉兰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仿佛想把生命力渡过去,“老天爷啊……你咋就这么狠心……让妹子遭这么大的罪啊……”哭得撕心裂肺,身子都在抖。
“大姐,”虞玉兰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生硬地抽回手。那被泪水浸得冰凉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着死白。
她举起手中那块针脚歪扭的孝衣布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您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孝衣的针脚……还行不?家蔚他……爱干净,穿不得歪的……”
虞玉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喉咙。怔怔看着妹妹那张平静得诡异的脸,看着她手中惨不忍睹的针线活,看着她深陷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灰烬,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突然明白了,妹妹此刻的平静下是怎样惊涛骇浪的绝望,那看似无理的举动背后是怎样的心如死灰与强撑!
猛地捂住嘴,更大的悲痛和心疼涌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傻妹子啊……傻妹子……你这是何苦……何苦这么逼自己啊……”哭得几乎背过气。
“不苦。”虞玉兰抬起头,对着悲痛欲绝的姐姐,极其缓慢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和近乎悲壮的麻木,“他走了……我得带着娃……活下去。”声音很低,却像磐石般沉,“总不能让他……在那边……还惦记着……放不下心……”每个字都像从冰封的心湖深处凿出来的。
话音未落,院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威严的咳嗽。姬家茹果然领着须发皆白、拄着龙头拐杖的族长来了。
老族长在院子里站定,浑浊而精明的目光扫过狼藉的院落,最后落在那扇敞开的、透着死亡气息的屋门。
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沉重地踱进里屋。看着炕上那具已然僵硬的尸身,沉默许久才发出声悠长沉重的叹息,像叹尽了人世沧桑:“玉兰啊……”转向坐在门槛上如石雕的虞玉兰,“家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他是急疯了,失了兄弟口不择言。”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顿出笃笃声,“人死不能复生。家蔚的后事,族里不会袖手。
棺材,我这就让家菶他们带人去伐木打制。粮食……”看了眼墙角的小泥瓮,“族里公仓也紧巴,但总能挤出些,不会让娃们饿着肚子送他爹。只是……”
老族长停住,花白眉毛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出犹豫为难,像在斟酌难言之语。
“族长有话直说。”虞玉兰放下那根永远穿不进针孔的线,抬头迎向族长,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知。
“唉……”老族长又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颌下稀疏的胡须,眼神有些闪烁,“家茹刚才跟我提了个事……也是族里几个老人商量过的意思……”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才艰难地继续,“说……说让大兰……冲喜试试……”
“冲喜?!”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虞玉兰所有的麻木!她猛地从门槛上站起,带倒了脚边的针线筐!骨针、线团滚落一地。
身子猛地绷紧,像张拉满的弓,眼里腾地蹿起两簇火,烧得那些“好意”噼啪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划破压抑的空气:“我男人尸骨未寒!你们就惦记上我闺女了?!大兰才十六!还是个孩子!凭啥要她做这种事?!冲喜?要是冲喜真管用,我的家蔚能躺在这儿吗?!啊?!”指着炕上冰冷的丈夫,每个字都带着血泪控诉和滔天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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