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旧祠堂改成的识字班,此刻成了另一个战场。
白灰刷过的土墙上,挂着李长根托人从区里带来的识字挂图。
上面画着饱满的麦穗、轰鸣的拖拉机,旁边是“生产”、“互助”、“新中国”几个大字。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的旧木窗棂,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
简陋的讲台上,穿着洗得发白干部服的张老师,正用一根细竹枝指着挂图上的字,声音温和而清晰:“同——学——们,跟我念,‘新——中——国——’。”
“新——中——国——”几十个声音参差不齐地响起,有妇人带着浓重乡音的粗嗓,有半大孩子清亮的童音。
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的活力。
忠兰和忠云并排坐在最前排用土坯垒成的“课桌”后。
忠兰坐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小杨树,眼睛紧紧盯着张老师手中的竹枝,嘴唇微动,无声地跟着默念。
她身上那件细布褂子,虽然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挺括,衬得她小脸愈发认真。
忠云年纪小些,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截来之不易的铅笔头,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描摹着“新”字,小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好!忠兰、忠云同学念得最好!”张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整个教室,“大家都要用心!
识字,断文,才能明事理!才能当家做真正的主人!才能建设咱们的新中国!”
坐在后排角落里的王二楞媳妇,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娃,一边撩起衣襟奶孩子,一边撇着嘴,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咕哝:
“嘁,念几个字儿就能当主人了?主人是靠力气吃饭的!
女娃子家,识那么多字儿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娃、围着锅台转?白费灯油钱!
你看人家虞玉兰,倒是能折腾,折腾得家里骡马俱全,结果咋样?还不是落个‘富裕’的名头?啧啧……”
这话像一股阴风,刮过小小的教室。几个原本也在认真跟读的妇人,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偷偷瞟向坐在前排的忠兰忠云。
忠云年纪小,似乎没听清,还在埋头和那个“新”字较劲。
忠兰的身体却明显僵了一下,挺直的脊背瞬间绷得更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没回头,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涌起的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握着铅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张老师显然也听到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停下教学,目光温和却带着力量地看向王二楞媳妇:“二楞家的,这话可不对。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
女娃识字,能读书看报,懂政策,明事理,将来才能顶半边天!才能不像咱们这辈人,睁眼瞎,被人糊弄!虞玉兰同志让孩子们读书,那是真有眼光!是给孩子们谋一辈子的前程!咱们都得学着点!”
王二楞媳妇被张老师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低下头,嘟囔着:“俺……俺就是随口一说……”
张老师不再理会她,重新举起竹杆:“来,大家跟我念——‘当——家——做——主——人——’!”
“当——家——做——主——人——”
忠兰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目光越过张老师,落在墙上那“新中国”三个大字上。
她张开嘴,用尽全力,把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响亮,仿佛要将刚才那点阴霾彻底驱散。
那清亮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略显沉闷的教室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河西村口的老槐树下,成了临时的征兵点。
一张褪了色的红纸告示贴在斑驳的树干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树下围着一群血气方刚的后生,个个脸上带着激动和向往的红晕,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雄性荷尔蒙的灼热气息。
“慧新侄!你瞅瞅叔这身板,中不中?”
田聚选用力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个头不算最高,但骨架粗壮,像棵敦实的橡树苗。
负责登记的区里武装部干事老赵,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汉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上有个不起眼的补丁。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田聚选,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嗯,是个好坯子!叫啥名?多大了?”
“田聚选!河西的!二十二了!”田聚选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好!聚选,名字好!咱革命队伍就需要你这号敢打敢冲的!”老赵在本子上记下名字,又看向旁边一个略显文静的后生,“你呢?叫啥?”
“姬忠树。”那后生有些腼腆地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用麻绳捆着的破眼镜,“十八了。”
“哟呵,还戴眼镜?念过书?”
老赵有些意外。
“在镇上念过两年私塾,认得些字。”姬忠树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沉稳。
“好!识字好!队伍里正缺有文化的人!”老赵眼睛一亮,用力拍了拍姬忠树的肩膀,“回头给你分个好地方!”
田慧新、姬永龙也挤上前报了名,都是一脸兴奋。轮到忠楜了,他拨开人群,挤到老赵面前,胸膛挺得老高,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赵干事!我!姬忠楜!报名!”
老赵抬头,看着眼前这张还带着明显稚气的脸,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多大啦?”
“十……十六!虚岁十七!”忠楜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急切,“我能行!我有力气!不信您试试!”说着就撸起袖子,露出虽然单薄却已显出肌肉线条的胳膊。
老赵没去看他的胳膊,只是盯着他的脸,那眼神像尺子,量着他的年龄:“十六?太小了。上头有精神,独子,尤其是年龄偏小的,要慎重。”
“我不小!我能扛枪!”忠楜急了,脸涨得通红,“田聚选他们都能去!我哪点比他们差?赵干事,您就让我去吧!我保证听指挥!不怕死!”
“是啊,赵干事,忠楜兄弟干活是把好手,力气足着呢!”田聚选在旁边帮腔。
“规矩就是规矩。”老赵摇摇头,语气缓和但不容置疑,“你年纪确实不够。再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忠楜身后略显空荡的位置,“你家里就你一个男丁吧?你娘……”
忠楜的心猛地一沉。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了进来:
“赵干事说得在理嘛!忠楜啊,听组织的没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庞世贵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过来。他穿着那身浆洗得硬邦邦、却永远像是大了一号的“干部服”,脸上堆着一种刻意模仿出来的、自以为是的严肃。他走到老赵身边,很自然地站定,仿佛自己也是这征兵工作的负责人。
“庞代表。”老赵客气地点点头。庞世贵自从被工作组定为贫农,又成了“贫协代表”,在村里似乎就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
庞世贵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忠楜脸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忠楜啊,你要求进步,这精神是好的!值得表扬!但是呢,也要体谅组织的难处嘛!你年纪小,又是家里的独苗,万一有个闪失,你让你娘咋办?虞玉兰同志可是咱们河西的……嗯……那个,那个富裕中农,好日子才开头,家里没个壮劳力咋行?”他把“富裕中农”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笑,像针一样扎在忠楜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怒视着庞世贵:“我家是啥成分你说了不算!也不用你管!我参军保家卫国,跟我娘有啥关系?”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庞世贵脸一板,摆出“代表”的架子,“我这可是为你好!为组织负责!
赵干事,您说是不是?政策要讲,实际情况也要考虑嘛!不能光凭一腔热血,对吧?”他转向老赵,寻求支持。
老赵没接他的话茬,只是拍了拍忠楜的肩膀,语气带着长辈的安抚:“忠楜,你的心,组织上看到了,是好的!但年龄确实不够,这是硬杠杠。
先回去吧,好好干活,好好照顾你娘,等过两年,身体长结实了,再报名也不迟!革命的路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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