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聚选那方用红布紧紧包裹的骨灰匣,像一块刚出炉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河西村每个人的心坎上。
那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终结,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警钟,在暮色中敲响,震得人心头发慌。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薄暮,在姬忠楜耳边嗡嗡作响,又顺着血脉一路凉透了他的手脚。
他扛着一捆牛草站在河堤上,望着田家门口攒动的人影,又看见母亲虞玉兰弯腰拾起锄头,挺直那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的腰板,一步步稳当地往家走。
母亲的背影,总是那样,沉默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韧劲。
暮色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母亲拖着锄头的身影在麦浪翻滚的地平线上,被拉得细长而孤绝,像一根倔强插进土地的芦苇,默默承受着风霜雨雪,却从不折断。
“呼——啪!”那一夜青石板上,豆秸被连枷砸得粉碎的声响,仿佛又在忠楜的骨缝里炸开。
那是田聚选离家前,和他一起在打谷场上干活时的场景,鲜活生动,犹在昨日。
如今,人已化为一捧灰,冷冰冰地回来了。
他胸腔里堵得厉害,像是塞了一大团湿漉漉的棉絮,闷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像田聚选那样,穿上崭新的军装,奔赴那想象中金戈铁马的疆场,为咱们这崭新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那该是何等的豪迈与光荣!马革裹尸,在他年轻的心里,曾是一种悲壮而浪漫的归宿。
可如今,聚选用这样一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让他看清了“马革裹尸”背后冰冷的真实。
那方小小的骨灰匣,浇熄了他心头燃烧已久的熊熊烈火,只余下焦黑的灰烬和彻骨的寒意。
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顿悟——壮志,未必只有远方一种模样;报国,也并非只有前线一条途径。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新麦清香的夜风。
这风,带着泥土的醇厚和庄稼的甘甜,将他胸口那股闷得发疼的浊气,硬生生顶开了一道缝隙。
他望着眼前这片在暮色中依然轮廓分明的土地,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对他低声诉说着什么。
这土地,这麦子,这脚下夯实的田埂,忽然在他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分量。
它们不再仅仅是糊口度日的指望,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聚选走了,他把热血洒在了远方,守卫了这片土地安定的根基。
那么,活着的人呢?活着的人,就该把这根基夯实。
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吃得饱、穿得暖,能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在他心中升起:
兵,是当不成了。
但脚下的这片地,必须守住了,而且要守得更好!
家,得撑起来,而且要撑得更加兴旺!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
一场向贫穷、向落后开战的“战斗”!
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出丰收的果实,让母亲、让未来的家人、让河西村的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为咱们这刚站稳脚跟的新中国、新政权,夯实那最基层、最根本的一块砖。
这,就是他姬忠楜今后要为之奋斗的“疆场”!
肩上的牛草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稳,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踩在自己的决心上。
麦穗沙沙地摩擦着他的裤腿,饱满的麦粒透过粗布传递着踏实而充满希望的感觉。
他抬头望了一眼昏黄油灯映亮的自家窗纸,里面晃动着一个同样沉默而坚韧的身影。
那是他的母亲,用半生辛劳为他撑起一个家的母亲。
如今,该是他把这担子接过来了。
油灯下,虞玉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她把最后几根粗麻线绕在线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像是在为话语打着节拍。
屋里弥漫着刚出锅的玉米糊糊的甜香,还有干艾草驱蚊的淡淡苦味。
她大姐虞玉梅盘腿坐在炕沿,就着灯光缝补一件旧褂子。
三妹虞玉菊低头纳着千层底,针锥在头皮上蹭得油亮。
四妹虞玉竹挨着炕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晒干的苜蓿草。
“楜儿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虞玉兰的视线扫过姐妹们低垂的脸庞。
“他爹走得早,楜儿就是咱老姬家这一支的顶梁柱。
他心气高,这回……当兵没成,心里憋着一股劲,全都撒在地里了。
这股劲,得给他找个出口,得让他有个奔头,有个家。”
虞玉梅停下手中的针线,抬眼看了看虞玉兰:
“兰子,你的心思姐明白。楜儿是该成家了。
可这方圆左近,好人家的姑娘眼光都不低。
咱家这……中农的底子,不上不下的,咱挑人,也怕人挑咱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过来人的无奈。
“怕啥?”
虞玉菊头也不抬,针线在鞋底上穿梭得更快了,麻线绷得笔直。
“咱楜儿要个头有个头,要力气有力气,人勤快,心也正!
模样更是没得挑!要不是……要不是那阵风刮的‘富裕’两个字糊了人眼,提亲的早就踏破门槛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平,针尖狠狠地扎过鞋底。
“三姐说得在理。”
虞玉竹终于开口,声音温软,带着涧北那边特有的水汽。
“咱家楜儿,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后生。
姐,你也别太发愁。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就我们涧北前街的,昊天林家那闺女,昊文兰。”
“昊天林?
那个开布庄的昊家?”
虞玉梅有些惊讶。
“他家那闺女……不是眼光很高吗?
多少媒人都碰了一鼻子灰。
听说前庄开油坊的刘家,托了镇上体面人做保去说亲,都被昊家两口子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
说闺女还小,舍不得。
那刘家小子,可是在县里合作社吃公粮的!”
“那是他家没看上刘家小子那股油滑劲儿!”
虞玉竹微微一笑,捻着苜蓿草的手指停了停。
“昊家两口子,最看重的是名声和品性。
咱楜儿,还有姐你,在四乡八邻是个什么名声?
‘虞寡妇教子有方’。
‘姬家忠楜是条实心实意的好汉’。
——这话,可不止我一人说过。”
她顿了顿,注视着虞玉兰的眼睛。
“昊家嫂子跟我闲聊时提起过,说河西姬家那娘俩,是真正靠双手挣饭吃、骨头硬、心气正的人家。
特别是提到楜儿,说小伙子一看就是能扛事、靠得住的。
那话里话外……透着份敬重。”
油灯的火苗“噼啪”爆了个小小的灯花。
虞玉兰捏着线板的手指微微收紧,昏黄的光映在她沉静的眼底,泛起细微的波澜。
昊家,世代经营布匹绸缎,家道殷实,是涧北数得着的人家。
昊文兰,那个传说中珠算打得闭眼也能“九九八一归除”、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姑娘……
这样的门户,这样的人家……
“四妹,”虞玉兰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先去探探口风?
就当是闲话家常,别显得太刻意。
昊家门槛高,咱不攀附,但咱楜儿……配得上任何好姑娘。”
虞玉竹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
“姐,你放心。昊家嫂子是个明白人。
咱楜儿这棵好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
这事,包在我身上。”
几天后,虞玉竹从涧北捎来了口信,声音里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气:
“姐!成了!昊家应了!说是让两个孩子先见上一面,就在我家!”
虞玉兰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却又被一股暖流轻轻托住。
她立刻翻出压在箱底最深处的靛蓝土布——那是她亲手纺、亲手织、亲手染的,布面细密结实,颜色沉静得像雨后的天空。
她坐在油灯下,飞针走线,要把这最好的布,给儿子做一件最体面的新褂子。
针脚细密匀称,带着一个母亲全部的期盼和忐忑。
姬忠楜到了四姨家院门口,才被虞玉竹悄悄告知实情。
“楜儿,别紧张,是涧北昊家布庄的姑娘,昊文兰。
人家姑娘可是百里挑一的伶俐人!”
虞玉竹替他整了整崭新的靛蓝布褂领口,又压低声音。
“你娘说了,成不成,都在你。
咱家不图别的,就图姑娘品性好,能跟你踏实过日子。”
忠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昊文兰?这个名字隐隐约约听过,似乎是涧北一带出了名的能算会持家的姑娘,人也生得端庄。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
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四姨夫和一个温婉的女声。
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抬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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