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的消息,是踩着冰碴子、裹着刺骨寒风捎来的。
送信的人裤脚上沾满了冰凉的河泥,嘴唇冻得发紫,话都说不圆乎。
三妹虞玉菊的字迹在糙草纸上抖得厉害,一撇一捺都透着写信人心里的慌——公公田步仁被还乡团的蒯团副逼得没路走了,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他一边怕着“共产共妻”那种唬人的谣言,一边又恨透了刮民党那群人如蝗虫过境、敲骨吸髓的做派,眼下只巴望在这乱世里扒出一条活路来。
村头那座破庙里,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活像鬼影子,贪婪地舔着泥像身上快掉光的彩漆,把赵组长的身形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大忽小,晃晃荡荡。
他嗓子沙沙哑哑,像是叫塞外的风沙磨了千百年的大石头,粗粝得硌人:
“嫂子,田步仁这个人呐……手上倒没直接沾过血。
可盘剥乡亲那是一把狠手,心也黑得透透的。
这会儿他两头害怕,心里早乱成一团麻。
你跟他儿媳是亲姊妹,这血脉连着血脉……”
赵组长抬眼,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虞玉兰脸上,“能不能……拼着险过河走一趟?劝他一回?只要他肯开仓放粮,接济穷人,就算是立功,组织上会考虑给他宽大处理。”
一股寒气“嗖”地从虞玉兰脚底板蹿起,顺着脊梁骨直冲头顶心,激得她浑身一颤!
蒯团副!
这名字像一条冰凉的毒蛇,一下子缠紧了她的心。
看守所里那张油光腻腻、带一道狰狞刀疤的脸猛地撞进她脑子——那疤从眉骨劈到下巴,像条活蜈蚣似的一扭一扭,每回假笑都瘆得像恶鬼索命!
“老赵兄弟,”虞玉兰嗓子发紧,像有铁锈磨着,“那蒯团副……”。
“我晓得,嫂子,险得很!”老赵眼神一沉,重得能拧出水。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揭开,里头是几块硬邦邦、边角都磨毛了的杂粮饼。
“你这回去,只劝他开仓放粮,争取宽大。别的,一样都别应!千万!千万要小心!”
他“千万”二字咬得极重,像凿石头似的。
虞玉兰的目光,死死咬住那盏跳跳荡荡、眼看就要灭掉的油灯。
眼前,河西打谷场上金闪闪的谷堆、儿女们盼着的眼神、三妹信纸上那字字带泪的哀告……无数画面在她心里翻腾冲撞,搅得她胸口发烫。
可就在这时,那股在冻土里刨食、在绝境里挣命的狠劲儿,像睡醒的火山,“轰”地从心底喷涌出来!
她二话不说,伸手接过那几块硬饼,一把揣进怀里最贴心的位置。
那硬实的触感,硌在胸口,反倒像一块沉甸甸的护心镜,叫她莫名踏实。
“中!”虞玉兰只蹦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块千斤巨石砸在地上,震得脚边草屑都一跳。
一股决绝的狠劲在她眼里烧出冰冷的火苗。
子夜的南三河,静得像一条墨玉带子,弯弯曲曲卧在沉睡的大地上。
冰面底下,河水暗涌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大地沉沉的呼吸。
虞玉兰独自一人,摇着一条旧舢板。
木桨推开河面上脆生生的薄冰,“咔嚓咔嚓”细响,就像无数春蚕在黑夜里啃桑叶。
对岸,田家那高大门楼在惨淡的月光底下,活像一头蹲在黑暗里的巨兽,阴森森唬人。
墙头冷冰的瓦片泛着幽光,更添了几分杀气。
冰凉的河风卷着水汽,一股脑灌进她的领口,她下意识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衫。
可心口那团为亲人、为乡亲、为盼头而烧起来的火,却在这无边黑夜里越烧越旺,烤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烫,外头的寒气反倒不算什么了。
田府里死寂一片,连看门狗都没吱一声,空气里全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惧。
虞玉菊一看见姐姐,就像快淹死的人终于扒住了木头,猛地扑上来。
她的两只手冰得像两块冻铁,指甲死死掐进虞玉兰的胳膊里,疼得钻心。
书房里头,田步仁瘫在太师椅上,活像一滩没骨头的烂泥。
眼袋肿得挂俩水袋似的,看见虞玉兰进来,眼皮勉强抬了抬,混浊的眼珠一丝活气都没有。
“二姨娘……”他干巴巴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虞玉兰没坐,腰杆挺得直直的,像棵立在风里的青松。
她目光如锥子,直直扎向田步仁:
“田老爷,还乡团把乡亲们当韭菜割,一茬接一茬,血都榨干嘞!这种日子,您还能睡个安稳觉吗?”
声音不高,却字字砸人心。
田步仁干瘪的身子猛地一哆嗦,端茶杯的手晃得厉害,滚水泼在那件贵重的青缎马褂上,洇开一大片深渍:“鄙人……鄙人也深受其害啊!那蒯团副,根本就是个活土匪!吃人连骨头都不吐!”他声音里掺着惊惶和怨毒。
“是土匪!可他如今,就是您头顶上的天!”
虞玉兰逼近一步,布鞋底踩在光洁的青砖上,发出沉沉的回响。“但这天——眼看就要塌了!”
她目光如电,仿佛能穿墙透壁,“江北的炮声轰得天都打颤!您没听见?共产党的大军,那是钢铁洪流!
您这高门大院,挡得住吗?挡得住那摧枯拉朽的炮火吗?”
冷汗大颗大颗地从田步仁灰白的鬓角滚下来,眨眼湿透了耳根稀疏的头发。
“共产党的政策……究竟……”他声音抖得不成调。
“政策?”虞玉兰厉声截住他,嗓门猛地一扬,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撞出回音。
“手上沾了穷人血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绝不饶恕!”
她有意顿住,锋利的目光紧紧锁住田步仁霎时惨白的脸,“至于您这样的……手上虽没人命,可盘剥乡里、吸尽民脂民膏的人,……”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锤子砸下。
“想活命!想给你田家留条根、续香火!眼下就只有一条路——戴罪立功!”
“怎……怎么个……立法?”
田步仁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全是拼死求活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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