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河的水,在永海的眼中,仿佛变成了一面阴沉的镜子。
那天,方明亮叔叔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时,河水浑浊得像被搅拌了一缸墨汁,裹挟着枯枝败叶。
像一条阴暗的巨蛇在水面上翻滚、盘旋,向下游缓缓流淌。
永海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叔叔的水面,眼睛干涩得像被风刮破的布,疼得他几乎要流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方叔叔那双曾经写得一手漂亮字的手,那双教他叠豆腐块被子的手,此刻却僵硬得像河边歪歪扭扭的枯枝,死死托着那只已经冰凉的手。
仿佛要将生命的最后一丝温暖留在水中。
那本被河水泡得肿胀变形、封皮上“为人民服务”字迹狰狞扭曲的《伟人语录》,被姬忠楜攥在手里。
湿漉漉的泥水滴落在晒谷场的泥地上,砸出几个深色的小坑。
永海的世界随着那本沉甸甸的书坠入河底的淤泥,彻底崩塌了。
方叔叔,那个走路带风、说话像洪泽湖上响亮的渔歌、眼睛里总闪烁着比煤油灯还亮的光的人。
那个连父亲姬忠楜都忍不住点头称赞“是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大好人”的人,就这样没了。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深潭,发出一声闷响,除了瞬间的水花四溅,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他那么有本事,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报纸上曾登过他的照片,乡亲们提起他都竖起大拇指,可那又能怎样?
南三河的水,浑浊、无情、裹着泥腥味的水,随时都能吞噬掉一个生命,连个气泡都不肯多吐一个。
永海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想起方叔叔曾教他写“为人民服务”的场景,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认真而神圣。
方叔叔曾说:“永海,好好念书,将来要做个对人民有用的人,像雷锋叔叔那样。”
可是,他自己呢?他那么有用,那么有本事,最后却只换来一具被河水泡胀、冰冷的尸体。
书,念得再多,认得字再多,又能挡得住那要命的河水吗?能换回方叔叔那爽朗的笑声吗?不能。什么都不能。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叫嚣:念书,有屁用!
这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头疯狂滋长,迅速蔓延开来,几乎要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吞噬掉。
他的眼前浮现出羌忠远叔佝偻的背影。
忠远叔肚子里的墨水,怕是比南三河的水还要多,可那又怎样?
他那“地主劳改犯后人”的帽子像座无形的大山,把他死死压在河西的泥泞里,任人嘲笑、踩踏。
连奶奶虞玉兰,那个一向坚强、在小姬庄说话落地砸坑的老人,自从堰南镇回来后,眼神里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对忠远叔的事,她学会了沉默和闪躲。
墨水,能洗掉他身上的烙印吗?能让那些鄙夷的目光变得温和吗?
他又想起自家的小姑姑姬忠芳。
忠芳姑姑没念过几天书,字认得大概还不如自己多,可是在河西的娘家,她过得挺好,脸上总带着红扑扑的笑容,走路都带着风。
她不用背那些“之乎者也”,不用看先生的脸色,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村里那些整天在泥地里打滚、连字都不认识的半大小子,不也照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笑得天真无邪?
念书,究竟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换回方叔叔?能改变忠远叔的命运?能让像小姑姑那样的日子落到自己头上?
永海越想越觉得心头那点对书本的残存火花,终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黑漆漆的灰烬。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头涌上心头,撞得他胸口闷得难受:念书?不念了!这学,老子不上了!
就凭我海先生的机智.勇敢、无畏的本事也能走出河西的泥淖,奔向河东!
这念头一旦在心中萌芽,就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野兽,再也无法被驯服。
第二天清晨,鸡叫声一遍遍响起,天边刚露出一抹蟹壳青,姬忠楜和昊文兰像往常一样,悄悄穿衣起身。
可永海却猛地用被子把头蒙住,把自己裹成一只僵硬的茧。
“永海,起啦,该上学了。”
昊文兰的声音在被子外传来,带着清晨的沙哑和一贯的催促。
被子里的“茧”纹丝不动。
“听见没?再磨蹭就赶不上早读了!”
昊文兰的嗓门高了几分,走到床边,伸手去掀那厚厚的被子。
永海死死攥住被角,力气大得惊人,声音闷闷地从被子底下挤出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不去!以后……都不去了!”
“啥?”昊文兰的手顿在半空,满脸疑惑。
“你说啥胡话?赶紧起来!”
“我说——我不念书了!”
永海猛地把被子掀开,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眼睛瞪得溜圆,像只炸毛的小公鸡。
“念书没用!白费灯油!我不念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清晨的屋子里格外刺耳,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放屁!”昊文兰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吓了一跳,随即怒火中烧,抄起门后的扫帚,准备教训他。
“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三天不打,房顶都要掉!”
“文兰!”一直沉默着蹲在灶膛口点火的姬忠楜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把怒气冲天的妻子和满屋的火药味一下子压了下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草灰的粗布裤腿,没有看怒气冲冲的妻子,也没有立刻斥责儿子,只是用那双被灶火熏得微红、布满粗茧、像老树皮一样皱纹的眼睛,沉沉地望着永海。
那目光像南三河冬天结冰的河面,平静、冷硬,却隐藏着让人心悸的深意。
“你真的想清楚了?”
姬忠楜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磨砂纸在摩擦。
永海昂起头,避开父亲那如深潭般的目光,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露在破被子外的脚趾,用力地点了点头,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
“好。”姬忠楜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他转身对一脸愕然的昊文兰说:
“给他留口饭。”
说完,便拿起墙角的扁担和一对空粪桶,吱呀一声挑上肩,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渐行渐远,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带走了所有的喧嚣。
昊文兰举着笤帚,望着儿子倔强的背影,又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口,心中那股火气像被闷在肚子里一样,久久难以散去,最终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哭腔:
“作孽哟……你个讨债鬼!”
永海赌气不去学校的事,像一颗带刺的毒弹,在这个小小的家里炸开了锅,却又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
奶奶虞玉兰站在西厢房门口,脚在门槛上裹来裹去,犹豫片刻,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嘴角那两道紧抿的纹路似乎又深了几分,像用刀在风干的橘皮上又刻了一笔。
她转身进了屋,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吱扭”声,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得干干净净。
羌忠远悄悄端着猪食盆,从永海身边经过,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眼神复杂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里面满是疑惑、担忧。
甚至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就像秋雨打湿的枯叶,沉甸甸的。
他很快低下头,快步走向猪圈,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吉的东西。
只有小姑姑姬忠芳,在傍晚收工回来得知消息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冲冲地冲进堂屋:
“啥?不念了?永海,你脑袋让门夹啦?多好的事儿啊!
念那劳什子书,酸文假醋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你看我,大字不识一箩筐,不也活得挺好的?
明天我跟你下地,挣工分!那才是正经事!”
她尖锐的声音像锥子,扎得永海耳朵疼,却又奇异地和他心里那股破罐子破摔的声音合拍。
永海以为父亲的沉默就是默许,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他做好了迎接一顿臭骂甚至痛打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接下来的日子,姬忠楜对他视若无睹。
吃饭时,没有人叫他;他蜷缩在墙角,也没人驱赶。
家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像暴晒后龟裂的稻田,无声地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
直到第三天清晨,天还黑黢黢的,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天边。
姬忠楜穿着那身打满补丁、浸透汗碱和泥土气息的粗布衣裤,悄悄走到永海蜷缩的草铺前,用脚轻轻踢了踢铺沿。
“起。”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永海猛地一激灵,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父亲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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