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夜，已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连路灯昏黄的光晕似乎都被冻得瑟瑟发抖。洪公祠1号保密局大楼，刘铭章深陷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仿佛与座椅融为一体。他闭着双眼，一副特制的军用耳机紧紧包裹着他的双耳，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隔绝，也将他全部的心神，投入到了另一个由无形电波构成的、杀机四伏的战场。
他在追踪一个代号“黄蜂”的信号。
这个任务，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通过单线联络人“掌柜”——济世堂药铺的李建君，他早已洞悉了这个目标的可怕本质。“黄蜂”，并非军统或保密局序列内的常规情报单位，甚至不是中统的触角。它的背后，站着的是国民党内最具权势、也最为顽固的少壮派军官团体——“三民主义力行社”的核心组织“铁血救国会”。这个由蒋介石最信任的学生滕杰、邓文仪等“十三太保”骨干实际领导的派系，野心勃勃，手段酷烈。
他们绕过毛人凤的保密局系统，与美国战略情报局（oSS）内部的激进分子秘密勾结，私自组建了这支“黄蜂”网络。其目的，阴险而明确：
其一，建立私兵。打造一支完全听命于自身派系、装备顶尖技术的“影子情报力量”，用于在未来的党内权力角逐中，压制乃至清除毛人凤的保密局、郑介民的国防部二厅等竞争对手。
其二，技术垄断。独霸美方提供的、当时最先进的无线电测向、特种监听、野战加密和密码破译等核心技术装备，将其视为派系私产，严防技术扩散后被其他对手掌握。
其三，攫取筹码。通过以技术代差，高效、精准地侦测、定位并摧毁中共在南京及周边地区的地下组织，特别是负责与党中央保持联络的核心电台系统，以此积累“赫赫战功”，向蒋介石证明自身价值，谋求更高的权位。
因此，“黄蜂”的行动必须绝对秘密。一旦让毛人凤的系统察觉并介入，这些耗费巨大心血和代价弄来的技术装备与行动成果，必然会被以“统筹规划”的名义收归“公有”，“铁血救国会”将为人作嫁，彻底失去这张能在派系斗争中定鼎的王牌。 使用享有外交豁免权、可避开国内一切海关与情报部门稽查的“联美货运”通道，就成了他们将核心装备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的不二法门。
刘铭章深知，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意图摧毁我党地下组织的敌人，更是一个在国民党内部权力泥潭中滋生出来的、充满贪婪与倾轧的毒瘤。摧毁“黄蜂”，既是保护同志，也是斩断“铁血救国会”伸向未来权力核心的一只黑手。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节奏异常的“哒哒”声。这信号如同游丝，飘忽不定，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与以往截获的任何一次“黄蜂”通讯都有细微差别。
刘铭章猛地从座椅上弹直了身体，仿佛一尊被注入了生命的雕像。他屏住呼吸，右手下意识地抓过一旁的特制电文纸，左手轻调着侦听设备的频率微调旋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记录下每一个点、每一个划，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杂音起伏。
这节奏他凝神细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不同于摩尔斯电码的标准韵律，这信号隐隐蕴含着一种重复的、类似某种特定劳动号子的韵律，却又被刻意打散、重组，带着一种底层市井的烟火气，与它背后可能存在的国际高端技术背景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当那微弱的信号最终彻底消失在背景噪音的海洋中，刘铭章面前已经写满了数页看似杂乱无章的密码符号。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立刻投入到更加紧张、激烈的破译工作中。
他搬出厚厚一摞过往截获的、未能完全破译的“黄蜂”信号记录，铺满了半张桌面。大脑如同最高速运转的差分机，将新捕获的密码与这些历史碎片进行交叉比对、演算分析。经过数个小时的脑力鏖战，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就在窗外天际开始透出第一丝极淡的灰白时，他的笔尖猛地在一组反复出现、之前一直被当作无意义填充码或校验码的字符组上顿住了。
“U……S……L……c……” 他低声念出这个缩写，眉头紧锁。
瞬间，一份尘封的记忆被激活！那是数月前，他因工作需要调阅总务处部分非核心备案记录时，偶然瞥见的一份关于一家名为“联美货运”（United States Linkage pany）的报关文件。文件显示，这家公司因其注册背景与美军驻华机构，特别是与oSS有着千丝万缕的暧昧关联，曾被简单地标注了一下，但并未引起任何部门的深入调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家借着战争和援助东风，进行利益输送的寻常皮包公司。
“联美……USLc！”
刘铭章眼中骤然爆发出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一个拥有美军背景、享有外交邮包免检特权、甚至能直接使用军用码头和运输通道的货运公司，无疑是“铁血救国会”进行技术走私、将那些oSS提供的、绝不能见光的尖端侦测设备和核心密码本安全运入南京的完美掩护！他们要建立的，是一个以技术绝对碾压为核心的猎杀系统，目标直指我党的地下生命线。
思路一旦打开，便如江河奔涌。他将刚刚破译出的几个关键碎片——“精密设备入库调试”、“老时间（根据上下文及多次出现规律，推断为凌晨三至四点的泊船窗口期）”、“三号码头区”，与“联美货运”公司登记的地图位置、其在下关码头的专属泊位信息进行叠加、比对。
最终，所有线索的箭头，无比清晰、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地点——下关码头b区，3号泊位后方，那座挂着“联美货运”招牌的、看似忙碌而寻常的中型仓库。
就是这里！
那里，就是“黄蜂”网络在南京真正的巢穴！是藏匿着那些足以改变地下斗争力量对比的致命武器的军火库，是“铁血救国会”私自架设起来、既对准我党同志、也对准保密局的秘密枪膛！
一股混合着巨大成就感与更深沉危机感的战栗，瞬间传遍刘铭章的全身。找到这个实体节点，这意味着，他此刻掌握的情报，其价值与危险性已同时攀升至顶点。
这情报，必须立刻、想尽一切办法送出去！每延迟一分钟，南京地下组织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然而，现实的冰冷立刻浇熄了心头的火焰。他与联络人“掌柜”李建君的下次安全、隐蔽的例行联络，严格按照预定周期，还在整整三天之后。刹那间，他仿佛从激烈的电波战场，坠入了一座无形的孤岛。手中握着的是足以引爆惊雷、拯救组织的关键钥匙，却被无形的锁链困在原地，无人可交付。就在他眉头紧锁，苦思是否要冒险启动那理论上存在、但风险极高、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使用的紧急联络程序时，办公室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苏晓晚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龙井茶，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仰慕，声音软糯：“副处长，您看您，这又是一夜没合眼吧？天都快亮了，喝杯热茶，驱驱寒气，也提提神吧。”
她说话时，那双秋水般的明眸，看似自然而然地关切着刘铭章疲惫的脸色，眼波的余光的的确确、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飞快扫过了刘铭章面前那张未来得及收起、写着“联美货运”、“b3泊位”、“核心密码本”、“无线电测向”等关键字的草稿纸。
刘铭章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而上！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繁琐工作折磨后的疲惫与无奈，顺手拿起旁边一份关于日常电台监测的普通报告，自然而然地盖住了那张要命的草稿，然后才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杯传来的温热：“有劳晓晚费心了。都是些积压的日常监测记录，琐碎得很，整理完这批就休息。”
苏晓晚脸上绽放出甜美而懂事的笑容，没有再多问一句，反而体贴地替他整理了一下桌角几份散乱的文件，柔声道：“那您也别太劳累了。” 说完，便转身，踩着轻盈的步子离去，留下一缕淡淡的、品质不俗的脂粉香气，在凝滞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几乎就在刘铭章思考的同一时刻，位于大楼另一侧的行动处处长办公室内，也是灯火通明。
郑耀先穿着笔挺的军服，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烧了一半的香烟，静静地听着面前侦防科科长的汇报。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处座，根据线报和我们后续的核实，前次汇报的黑市上流通的那批美制器材，已经查清了。不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普通货色，是军方都尚未完全配发到位的最新式微型野战跳频电台和高灵敏度定向侦听设备，来源极其神秘。而且，我们回溯了监控记录，发现这几个设备零星出现的时间段，与我们监控到却始终无法有效追踪定位的几个‘幽灵信号’活跃期，存在着高度重合。”
郑耀先敲击桌面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烟灰随之飘落。美制尖端设备？无法追踪的幽灵信号？ 他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刘铭章以探讨电讯技术发展、交流业务心得为名，与他“闲聊”时，那些看似随意抛出、实则意有所指的关于特殊频率识别、高强度抗干扰技术以及新型测向手段的问题。
两条原本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刘铭章异常的“学术兴趣”与黑市流出的非常规装备，在这一刻，于他经验丰富的脑海中产生了微妙的交汇，碰撞出危险的火花。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轮廓渐渐浮现：铭章正在暗中进行的，恐怕是一项级别极高、也危险至极的任务，而他面对的敌人，其装备和技术手段，可能已经超出了保密局常规的认知范畴，甚至可能牵扯到体系内部某些不愿见光的力量。
时间刻不容缓，刘铭章无法再等待三天。每多一秒钟，情报失效或被敌人察觉的风险就增大一分。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决定，启用那个仅在绝密预案中存在、理论上仅能使用一次、且风险巨大的 “影子信箱”——位于城北荒废已久、香火早已断绝的普觉寺，大雄宝殿内一尊残破释迦牟尼佛像底座的隐秘裂缝。
他将核心情报——“已确认‘黄蜂’巢穴位于下关码头b区3号泊位联美货运仓库，系铁血救国会滕杰系绕过我局，利用美援通道私运oSS无线电侦测、密码破译等核心装备组建，旨在猎杀我地下电台并积蓄派系实力，威胁巨大”，用微型相机拍摄、加密后，缩微成一个小小的胶卷，密封在特制的防水蜡丸中。
借着黎明前最浓重、最寒冷的黑暗，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凭借着对城市巷陌的熟悉，无声无息地穿梭在寂静的街巷之间。一路有惊无险，他顺利抵达了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普觉寺。确认四周绝对安全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蜡丸精准地投入了那道早已勘察好的、布满灰尘的裂缝深处。
整个行动过程，顺利得出奇，顺利得让他内心深处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心悸的不安。太过顺利，有时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返回办公室时，天色依旧是一片沉郁的铅灰色，距离正常的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脱掉外套，和衣倒在办公室内间的沙发上，试图假寐片刻，让过度运转的大脑和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喘息。
然而，仿佛命运刻意不让他有丝毫安宁。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一阵尖锐、急促、仿佛带着不祥预感的电话铃声，如同丧钟般骤然响起，狠狠击碎了清晨的宁静，也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刘铭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坐起来，一把抓过茶几上的电话听筒。
“刘副处长吗？紧急通报。你处布置科外勤技术员赵明，于今日凌晨约五时三十分，在城北普觉寺外围的巷道内，被早起清运垃圾的工人发现倒地身亡。经我初步现场勘验，死者系被人以专业手法，用极薄锋利的刃器割断喉管，一刀毙命，现场几乎没有挣扎搏斗痕迹。随身携带的财物、证件等未有损失，初步判定……为灭口。”
“普觉寺”三个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带着灼热的冲击力，瞬间射入刘铭章的脑海，炸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视！
他投放情报的地点！
赵明？那个平时沉默寡言、技术扎实的年轻技术员？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普觉寺附近？是难以置信的巧合？是他奉命跟踪自己而暴露了行踪？还是……一个更可怕、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推测浮上心头——赵明本人，就是“黄蜂”网络安插在电讯处内部，负责监视可疑人员、并进行内部技术协调与保障的“工蜂”？ 如今，因为自己前往“影子信箱”的行动，赵明要么是跟踪自己而被网络上层察觉并果断清理，要么就是他本身就是去接收或传递信息时，被网络核心因某种原因而残忍灭口？！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只指向一个结论：他找到了蜂巢，但也彻底惊动了蜂群！而且，毒蜂的反噬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辣，直接以一条潜伏在身边的内鬼性命作为警告，或者说，作为切断追查线索的手段。
刘铭章放下电话，听筒与底座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绒帘。南京城正在晨曦中缓缓苏醒，但在他眼中，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隐藏着“黄蜂”冰冷的复眼和淬毒的尖刺。
网已撒出，却首先捞起了自己人的尸体，并可能已经暴露了撒网者的位置。他究竟是猎人，还是已经踏入了敌人精心布置的、引诱他现身的死亡陷阱？黄蜂的毒刺，已悄然亮出致命的寒光，下一击，将会刺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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