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西市场批发市场深处的 “顺达照相馆” 里,烟味混着显影液的刺鼻气味,呛得陈立冬直咳嗽。穿紧身黑 t 恤的男人接过他的身份证,指甲盖里嵌着黑泥,指节上纹着 “忍” 字:“加急护照 600 块,三天取。别问东问西,按时来拿就行。”600 块,是他从酒吧后厨扫了三天地沟才攒下的钱,比正规照相馆贵了整整三倍,可他不敢讨价还价 ——“张经理” 说 “这家能最快出证,别换地方”。
三天后,他攥着深红色的护照封皮,指尖反复摩挲着烫金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 字样,心里竟生出一丝荒诞的期待。按照 “张经理” 的指示,他把护照寄往云南德宏州芒市 “友谊路 28 号”,收件人写 “李哥”,快递费到付。寄件时,快递员扫了眼地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去芒市啊?那边最近查得严,注意安全。”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了他一下,可很快就被 “月薪一万五” 的诱惑压了下去。
11 月 28 日下午三点,济南遥墙机场的广播里传来登机通知:“前往芒市的 mU5937 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陈立冬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里面只装了两件衬衫、一条裤子,还有那盒没吃完的保肝药(12 元 \/ 盒,还剩 6 粒)。过安检时,安检员盯着他苍白的脸和瘦得凸起的颧骨:“先生,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有点低血糖。” 他勉强笑了笑,手心全是汗。
飞机穿越云层时,他望着窗外的云海,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和秀娟的最后一通电话 —— 秀娟的声音带着哭腔:“立冬,你到底去云南做什么?要不别去了,我们一起回老家好不好?” 他当时狠心挂了电话,现在想起那声哭腔,喉咙像被堵住,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芒市机场。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湿度计显示 82%,身上的衬衫瞬间黏在了背上。他刚开机,“张经理” 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陈先生,出机场左转,黑色别克 GL8,车牌云 N?,阿强在车里等你。”
出口处,一辆半旧的黑色别克停在树荫下,车窗摇下来,一个穿花衬衫(印着俗气的孔雀图案)的男人叼着槟榔,露出一口黄牙:“陈立冬?上车。” 男人的墨镜是仿冒的 GUccI,镜腿上还缠着透明胶带,车里散落着槟榔渣和烟蒂,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
陈立冬拉开车门,后座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男孩,穿件印着 “英雄联盟” 的卫衣,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油腻,胡茬拉碴,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双肩包,眼神空洞得像蒙了层灰。
“这是小王,刚毕业的大学生;老周,之前在电子厂上班。” 阿强发动车子,没等陈立冬说话,就踩了油门,“你们仨都是去‘公司’的,正好顺路。”
车子没往芒市市区开,反而沿着 G320 国道往西南方向走,路边的景色从现代化的商铺变成了茂密的橡胶林,偶尔能看到挂着 “中缅边境贸易” 招牌的小店。小王怯生生地问:“强哥,‘公司’不在芒市市区吗?怎么越开越偏啊?”
阿强嚼着槟榔,吐在窗外:“急什么?‘公司’在特区,得先过边境。今晚住勐戛镇,明天一早过境。”
勐戛镇,距离中缅边境线只有 15 公里。车子驶进镇子时,天已经黑了,路边的路灯忽明忽暗,电线拉扯得像蜘蛛网,低矮的砖房上贴着 “边境偷渡违法” 的标语,却透着一股野蛮生长的混乱。阿强把车停在一家挂着 “兴源宾馆” 灯牌的三层小楼前,灯牌的 “兴” 字少了一点,“源” 字的三点水只剩两点。
“今晚住这儿,80 块钱一人,两人一间。” 阿强扔过来两把钥匙,“别瞎出去逛,这边晚上有‘查户口’的,被逮着我可不管。明天早上六点,准时下来集合。”
陈立冬和老周分到 302 房。推开门,一股霉味混合着杀虫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墙壁上的壁纸卷着边,露出里面的水泥,床单是灰黄色的,摸上去潮乎乎的,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着水,马桶圈上还沾着污渍。老周把背包往床上一扔,掏出烟盒(5 元 \/ 包的红塔山),抖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咳嗽得撕心裂肺。
“哥们,你也是被‘高薪客服’骗来的?” 陈立冬坐在床沿,床垫发出 “吱呀” 的响声。
老周冷笑一声,烟灰掉在床单上:“高薪客服?去年我在东莞电子厂上班,欠了三万网贷,也是被人骗来说‘缅甸月薪两万’,结果来了才知道,哪有什么客服?就是让你骗国内的人投资,骗不到钱就挨打。”
陈立冬的心脏猛地一沉:“骗投资?那不是诈骗吗?”
“诈骗?在这边,只要能挣钱,谁管你是不是诈骗?” 老周又吸了口烟,眼神里满是麻木,“上次有个小伙子不想干,想跑,被蛇头打断了腿,扔在山里喂野狗了。”
“蛇头?”
“阿强就是蛇头!” 老周压低声音,“他不是什么‘公司员工’,就是靠把人偷渡到缅甸挣钱,一个人能拿两千块提成。你以为那‘公司’是好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手机会被没收,身份证会被扣下,想跑?门都没有!”
陈立冬的手脚瞬间冰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却只吐出点酸水 —— 早上没吃饭,中午只啃了个面包。他摸出背包里的保肝药,倒出一粒塞进嘴里,药片的苦味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恐惧。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 “砰” 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男人的惨叫和女人的哭喊。陈立冬和老周冲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看 —— 几个穿迷彩服的壮汉,正围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拳打脚踢,年轻人的手机被摔在地上,屏幕碎成了蛛网。一个壮汉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墙上:“不是想跑吗?跑啊!拿了我们的钱,还想跑?”
“我错了!我不跑了!求你们别打了!” 年轻人的哭声混着求饶声,在寂静的小镇夜里格外刺耳。
老周拉上窗帘,叹了口气:“看到了吧?那是昨天来的,想偷偷报警,结果被发现了。在这边,蛇头和缅甸那边的‘园区’是一伙的,警察都管不了。”
陈立冬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机攥在手里,信号只有 2G,连微信都发不出去,只能收到短信。他想给秀娟发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五个字:“我很安全,勿念。”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想起济南的日租板房,想起酒吧的后厨,想起医院的急诊室 —— 那些曾经让他绝望的日子,现在却成了奢望。他以为自己是在逃离地狱,没想到却是跳进了更深的深渊。
夜深了,楼下的吵闹声停了,只有风吹过橡胶林的 “沙沙” 声。老周已经睡着了,打着响亮的呼噜。陈立冬躺在潮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老周的话:“进去了就别想出来”“想跑就打断腿”。
他摸出护照,翻开第一页,照片上的自己还带着点青年的朝气,可现在的他,却像个待宰的羔羊,等着被蛇头送到 “园区” 里,变成赚钱的工具。
凌晨五点,窗外泛起鱼肚白。阿强的敲门声传来:“起来了!准备过境!”
陈立冬起来收拾东西,背包里的护照和保肝药,成了他唯一的 “行李”。他走到楼下,看到小王和那个昨晚被打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小王的眼睛通红,年轻人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流着血。
阿强叼着槟榔,手里拿着三张边境通行证(上面的印章模糊不清):“等会儿跟着我走小路,别说话,别回头,看到边防军就蹲下,听见没?”
小路在橡胶林深处,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陷进泥里。阿强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砍刀,砍断挡路的藤蔓。陈立冬跟在后面,胃里的疼越来越厉害,手指也开始发麻(重金属中毒的后遗症),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离开中国的国境线,走向一个没有法律、没有自由、只有暴力和诈骗的地狱。
穿过一道铁丝网(上面挂着 “禁止跨越” 的警示牌),阿强停下脚步:“到了,前面就是缅甸果敢。‘园区’的人会来接你们。”
陈立冬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国境线碑模糊不清,心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他想起 “张经理” 发来的那些照片:现代化的办公室、阳光沙滩的团建 —— 那些不过是蛇头和 “园区” 精心编织的谎言,而他,却像个傻子一样,主动跳进了这个陷阱。
一辆白色的皮卡车开了过来,车斗里坐着两个举着木棍的男人,脸上带着狞笑。陈立冬知道,他的 “高薪梦” 彻底碎了,等待他的,将是比高利贷、试药、重金属中毒更可怕的命运。他攥紧了口袋里的保肝药,指甲掐进了掌心,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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