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日子，因孙婆子的暗中投诚与林嬷嬷远方的星火，似乎不再如最初那般窒息。然而，苏婉清从未放松过警惕。她深知，苏玉华绝不会因她表面的“忏悔”而真正罢手，更阴险的手段，必然在暗处酝酿。
这一日，孙婆子送来的午膳中，多了一碗冰糖莲子羹。羹体莹润，莲子饱满，看着并无不妥。孙婆子放下食盒时，眼神与苏婉清有瞬间的交汇，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苏婉清心中顿时了然。
她端起那碗羹，凑近鼻尖，一股清甜的冰糖气息下，隐约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莲子的微涩气味。若非她前世在世子府见多了各种阴私药物，今生又得了胡医正些许提点，加之时刻保持最高警觉，绝难察觉。
是“梦引散”。
她脑中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此物并非剧毒，服用后只会令人精神倦怠，嗜睡多梦，长期服用则气血渐亏，反应迟钝，于无声无息中损人根基，最是阴损不过。前世家宴上那杯导致她失态的果酒中，恐怕也混有此物，只是当时分量更重，混合了其他虎狼之药。
苏玉华……果然又用了这一招。是想让她在“静养”中彻底“病弱”下去，再无任何可能兴风作浪，甚至悄无声息地“病故”吗？
苏婉清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羹汤，仿佛在等待它凉些再入口。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她指尖微动，一枚小巧的、包裹着某种吸附性极强药粉的布囊（这是她利用胡医正来访后，借口“安神”，让孙婆子悄悄从外间药铺弄来的寻常药材配制的）悄然滑入羹中，迅速搅动几下，又飞快取出藏回袖中。
那布囊里的药粉，能中和“梦引散”的部分药性，虽不能完全解毒，但足以保证她不受其害。同时，她将小半碗羹汤悄悄泼洒在窗台一盆半枯的盆景土壤中，做出已然用过的假象。
孙婆子前来收拾碗碟时，看到那少了小半的羹碗和窗台上不甚明显的污渍，心领神会，默默收走，未发一言。
待孙婆子离开，苏婉清立刻取出她的“绣品密码”。在代表苏玉华的扭曲藤蔓旁，她用代表药物的暗绿色丝线，绣了一个极小的、正在滴液的勺子形状，指向一个代表她自己的、蜷缩沉睡的人形符号。并在旁边，用更细的针脚标注了日期和“梦引散”的代号（一个被从中划断的“梦”字符号）。
这是第一次明确的投毒记录。 证据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此事过后，苏婉清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困守听雪轩。苏玉华的耐心是有限的，一次不成，必有后手。她需要主动出击，需要在世子夜无殇心中，留下一个不同于流言描述的、至少是值得探究的印象。
机会，来自于她对世子生活习惯的了解。前世飘荡八年，她清楚世子有午后于府中园林散步、偶尔会在临水的“弈心亭”独自对弈片刻的习惯。
她算准了时辰，仔细斟酌了衣着——依旧素净，却比平日在听雪轩多了两分整洁，发间别了一枚毫无纹饰的素银簪子，低调而不失体统。她并未刻意装扮，深知过犹不及。
她悄悄出了听雪轩，避开人多的路径，绕至园林深处，朝着弈心亭的方向走去。心跳有些快，但不是因为少女怀春，而是源于对即将到来的交锋的审慎与决绝。
果然，远远地，便看到弈心亭内，世子夜无殇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面前是一盘未尽的残局。他穿着墨色常服，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正凝眉注视着棋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苏婉清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带着几分误入此地的惶恐，几分对棋局本能的好奇，还有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少女应有的、见到位高权重者时的敬畏。
她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在亭外不远处一株银杏树下驻足，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盘残局吸引，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思索。
夜无殇何等敏锐，早在苏婉清靠近时便已察觉。他抬起眼，冰冷的目光扫过亭外那道纤细的身影。是她？她怎么会在此处？
流言早已传入他耳中，对此，他只有厌烦。后宅这些女人的手段，他见得多了。此刻见她出现在此，第一反应便是故技重施，心中厌恶更甚。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女子并未如他预料的那般上前搭讪，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棋盘，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竟是真的带着思索的光芒，而非刻意伪装的媚态。
这让他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外。
“看得懂？”他开口，声音冷淡，不带丝毫情绪，如同玉石相击。
苏婉清仿佛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吓到，浑身一颤，连忙收回目光，垂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细弱却清晰：“婉清……妄言了。只是见这棋局……黑棋看似势大，围追堵截，却过于急躁，露了破绽；白棋虽处守势，看似零落，但若能在此处……”她伸手指向棋盘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弃一子，反能盘活边角，另辟蹊径，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她的话，点到即止，没有卖弄，只是纯粹就棋论棋。但那句“黑棋看似势大，却过于急躁，露了破绽”，以及“弃子盘活，另辟蹊径”，听在夜无殇耳中，却隐隐触动了他近日在朝堂上面临的某些困境——齐王一党步步紧逼，攻势凌厉，他是否也因急于稳住局面，而忽略了某些细微的契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按照苏婉清所指之处推演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诧。此女……竟真有几分见识？这棋路，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理解。
他再次看向苏婉清，目光中的冰冷少了几分，多了些审视：“你学过弈道？”
苏婉清依旧低着头，语气谦卑：“未曾正式学过。只是……只是幼时顽劣，曾偷看过家中兄长与幕僚对弈，胡乱记下些皮毛，让世子爷见笑了。”
她将缘由推给“偷看”和“顽劣”，既解释了来源，又符合她“庶女”身份可能有的经历，不会惹人怀疑。
夜无殇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棋盘，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眉顺眼、与流言中截然不同的女子。流言说她“狐媚”、“有心机”，可他此刻看到的，却是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和对棋局纯粹的见解。是流言有误？还是此女……心机深沉至此，演技已臻化境？
无论哪种，都让他对她，生出了一丝超出厌烦之外的情绪——探究。
“退下吧。”他最终淡淡说道，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是。”苏婉清恭敬应声，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沿着来路，步履平稳地离开，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林木深处，夜无殇才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
苏婉清……
他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或许，此女并非如流言那般简单。至少，这盘棋，她看得比许多人都要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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