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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热烈而慷慨，将红山县委大院里的松柏都晒出了一股燥热的清香。
秦峰脸上的笑容，比这阳光还要灿烂。他紧紧攥着林舟的手，仿佛攥着的是红山县未来的蓝图，那股发自肺腑的激动，让他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眶都有些湿润。
“林博士，林老弟！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酝酿了满腹的感谢。
县委书记的秘书小张，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挂着汗珠，神色里带着几分与这晴朗天气格格不入的焦灼。
“秦县长！秦县长！”
秦峰心情正好，松开林舟的手，笑着迎上去：“小张，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天塌不下来。”
小张跑到跟前，先是喘了两口粗气，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林舟三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他最终还是凑到秦峰耳边，用一种被刻意压低、却更显急切的音量，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舟清晰地看到，秦峰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看不见的冰霜覆盖，从嘴角开始，一寸一寸地凝固。那股刚刚从心底升腾起来的狂喜和激动，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片错愕的空白。
他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里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
“你说什么？”秦峰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敢相信的沙哑。
秘书小张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将一份刚从文件交换箱里取出的公文递了过去。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件。
秦峰接过那张纸，纸很薄，在他手里却重如千斤。他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李瑞和苏晓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轻松慢慢收敛。
李瑞捅了捅林舟的胳膊，压低声音：“怎么了这是？刚开完庆功会，就奔丧了？”
林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秦峰。
过了足足半分钟，秦峰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看向林舟，嘴角的肌肉扯动了一下，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林博士，”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刚要起飞，就有人……想剪我们的翅膀了。”
他将手里的那份公文递给林舟。
林舟接过来，目光扫过。
这是一份《关于盘活县属闲置国有资产，支持商贸物流产业发展的通知》，发文单位是县国有资产管理办公室，签发日期是昨天下午。
文件的核心内容只有一条：为响应市里关于建设“区域性物流节点”的号召，经研究决定，将原县食品厂的厂区及附属仓库，整体划拨给县商务局，用于建设“红山县电商物流仓储中心”。
文件要求商务局在三天内完成资产交接，一个月内拿出具体建设方案。
原县食品厂……
正是林舟刚才在书记办公室里，为“文化引擎”计划选定的核心启动区，是“剪纸传习所”的预定地址。
釜底抽薪！
而且是如此精准，如此迅速，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妈的！”李瑞也凑过来看到了内容，一句脏话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昨天下午发的文，今天王书记会开完了才送到秦县长手上？这是巧合？糊弄鬼呢？”
苏晓的眉头也紧紧蹙起，她轻声说：“程序上，他们没有问题。文件签发有效，只是……送达的时间太刻意了。”
“这他妈就是故意的！”秦峰终于爆发了，他一把从林舟手里夺回那份文件，捏得纸张吱吱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商务局的刘广志！一定是他！这个老狐狸，他早就盯着食品厂那块地了！”
秦峰在原地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
“王书记刚拍板，要把食品厂改造成传习所，他的文件后脚就到了！这不是打我的脸，这是在打王书记的脸！我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刘广志，他眼里还有没有县委，还有没有王书记！”
说着，秦峰转身就要往县政府的方向冲。
“秦县长！”林舟开口叫住了他。
秦峰回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林博士，你别劝我！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们辛辛苦苦，熬了一夜做出的方案，王书记好不容易才点头，凭什么他刘广志一张纸就想给搅黄了？！”
“您现在去找他，想得到什么结果？”林舟平静地问。
“我……”秦峰一时语塞。
“您去找他，他会把这份盖着公章的文件拍在桌上，然后一脸无辜地告诉您，他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为了红山县的经济发展。他甚至会反问您，您的那个‘文化项目’，有正式文件吗？立项了吗？批文在哪里？”
林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盆冷水，浇在秦峰的怒火上。
“到时候，您除了跟他吵一架，什么也得不到。事情闹大了，传到王书记耳朵里，您猜王书记会怎么想？”林舟看着他，“他会觉得，他刚刚委以重任的干将，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只会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到处点火。”
秦峰的身体僵住了，脸上的怒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他颓然地松开手，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文件飘落在地。
是啊，林舟说得对。官场之上，最没用的就是愤怒。人家手续齐全，理由正当，自己这边，只有一个口头的“同意”，连会议纪要都还没出来。自己拿什么去跟人斗？
李瑞捡起那份文件，掸了掸上面的灰，撇了撇嘴：“得，白忙活了。咱们那个充满后现代工业风的艺术空间，现在要变成堆满快递纸箱的仓库了。我那个‘乘数效应’模型，也别算了，直接算一辆卡车能拉多少货吧。”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丧气，却也说出了残酷的现实。
没有了食品厂那个核心场地，整个计划的根基都被动摇了。那些关于改造、关于民宿、关于艺术社区的设想，都成了空中楼阁。
秦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那背影，写满了挫败。刚刚还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的副县长，此刻像个斗败了的公鸡。
林舟没有去安慰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因果沙盘】悄然开启。
沙盘之上，红山县的权力结构图谱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将“商务局局长刘广志”这个人物模型调取到中央。
【人物：刘广志】
【职位：红山县商务局局长】
【核心诉-求：短期内做出看得见的招商引资成绩，为年底的晋升增加筹码。】
【性格特点：务实，重利，信奉“数据为王”，对“文化”、“情怀”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抱有天然的警惕和轻视。】
【人脉关系：与分管商贸的李副县长关系密切……】
林舟设定了第一个推演变量：【秦峰压下怒火，主动找刘广志协商，希望他能让出食品厂。】
沙盘画面飞速闪烁。
画面中，秦峰在刘广志的办公室里，陪着笑脸，端茶倒水，讲文化扶贫的宏大意义。刘广志则靠在老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秦峰。最后，他指着窗外说：“秦县长，你说的那些都很好，但我这个物流中心，一年能增加五百万的税收，解决三百人的就业。你那个剪纸，能吗？县里的发展，不能靠情怀发电。”
推演结果：【协商失败，秦峰受辱，项目搁浅。】
林舟立刻回溯，设定第二个变量：【秦峰将此事汇报给王炳文书记，请求书记出面干预。】
画面再次变化。
王炳文书记的办公室里，气氛冰冷。王炳文看着那份文件，脸色铁青。他当场打电话给刘广志，措辞严厉地让他撤回文件。刘广志口头答应，但转头就去找了分管他的李副县长诉苦。很快，县委班子内部传出“王书记决策草率，不尊重流程”、“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文化项目，打压务实的经济干部”的流言。王炳文虽然强行把地要了回来，但威信受损，并且给外界留下了“一言堂”的印象。
推演结果：【项目虽然得以推进，但为王书记和整个团队树立了政敌，埋下巨大隐患。】
不行，两个方案都不行。
硬闯是莽夫，告状是无能。
林舟睁开眼，沙盘的推演已经给了他答案。这场交锋，不能靠权力和愤怒去解决，必须用对方的逻辑，去打败对方。
刘广志的核心诉求是“政绩”，是“数据”。那就要让他看到，这个文化项目，能带给他比物流中心更大的政绩，更亮眼的数据。
他看着蹲在地上，几乎失去斗志的秦峰，缓缓走了过去。
“秦县长。”
秦峰没有抬头，声音闷闷地传来：“林博士，让你看笑话了。我……我没用。”
“一份文件而已，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林舟的声音很平静。
李瑞在一旁凉凉地说：“核心场地都没了，还不是山穷水尽？总不能让王三爷他们去废弃的筒子楼里搞创作吧？那不叫后现代，那叫贫民窟。”
秦峰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脸上满是苦涩：“算了，我再去跟王书记汇报一下，看看……看看能不能换个地方吧。虽然，效果要差很多了。”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最好的场地没了，这个“文化引擎”计划，就算不熄火，也得是个低功率运行了。
“不用。”林舟却摇了摇头。
“嗯？”秦峰和李瑞同时看向他。
林舟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和焦虑，反而露出了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笑意。
他看着秦峰，一字一句地说道：
“秦县长，别急。”
“他不是想要食品厂那块地吗？”
林舟顿了顿，迎着所有人困惑不解的目光，轻轻地抛出了下一句话。
“我们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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