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侯的担子压在肩头,远比重铠更沉。
名册摊开在粗木案上,墨迹模糊。
陈到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王五、赵七、李瘸子……
百人之数,实存七十三!
战损、逃亡、病弱,冰冷的数字诉说着乱世的残酷。
兵器更是五花八门,豁口的刀,秃头的矛,还有削尖的硬木充数。
甲胄?大多是破烂皮甲缀着几块铁片。
“军侯,伤号都报上来了,五个重的,医匠说…是生是死,得看命。”
李狗儿声音低沉,递过一张粗麻布写的单子,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些符号。
陈到接过,指尖冰凉。
非战斗减员,触目惊心。
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
“知道了。按昨日赵将军允的,先做两件事:一,把营区划出片地,挖深坑,所有秽物集中埋了,不许乱倒!
二,传令下去,每人每日,至少用清水擦洗头脸手足!尤其脚!违令者,罚没当日口粮!”
命令下达,底下响起嗡嗡议论。
有人嘟囔“穷讲究”,被陈到冷冷一眼扫过去,立刻噤声。
牛二被打了十军棍,龇牙咧嘴地趴在草铺上,看向陈到的眼神复杂,敬畏里掺着恨,却不敢再炸刺。
几个老卒看着陈到指挥人挖坑、提水,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巡视营区时,陈到的目光总不自觉飘向中军。
那里是刘备的核心区域。
拱卫的甲士,明显不同。
衣甲虽旧,却相对齐整,眼神更锐利,站姿如松,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杀气。
不像自己手下那些兵油子,眼神飘忽。
他们沉默地拱卫着那顶最大的营帐,像磐石,又像随时会扑出的猛兽。
白毦兵!
陈到心头滚烫。
史书上寥寥数语,“名位亚于赵云”,“统白毦精兵,以忠勇称”!
这就是他未来要执掌的利刃!
刘备的贴身屏障,蜀汉最神秘强悍的亲军!
可眼下……
看着那些沉默的卫士,装备依旧寒酸,人数也远未成型。
这还只是雏形,离那支名震天下的精锐,差得太远。
“得提前准备……”
陈到眯起眼,脑中飞速盘算。
“赵云是现成的教官模板,治军、武艺、忠诚,都是顶尖。可白毦兵的核心是什么?”
他回忆着零星的史料和演义描述。
“选拔严苛?死忠?山地作战?特种作战?”
现代特种部队的概念涌入脑海。
“对!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护卫、突袭、斩首、断后、刺探……”
想法是好的,现实很骨感。
刘备现在兵不过数千,将不过关张赵,穷得叮当响。
养一支烧钱的特种部队?
天方夜谭!
“种子……得先种下种子。”
陈到暗忖,
“就从我手下这七十三个歪瓜裂枣开始!按赵云的标准练!卫生条例是第一步,强健体魄、令行禁止是基础。
练队列,练体能,练简单的合击……
哪怕只练出十个像样的兵,也是未来的骨干!装备……以后抢曹操的!”
陈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正琢磨着,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差点把他魂惊飞:
“哈!这不是那个……那个陈小雀儿吗?!”
陈到头皮一麻,转身。
好一座黑铁塔!
张飞豹眼圆睁,络腮胡子根根戟张,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浑身酒气冲天,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
蒲扇般的大手拎着个快见底的酒坛子,晃晃悠悠走过来,地面都仿佛在颤。
“咋样?小雀儿!昨日没被大哥的脚熏趴下吧?哈哈哈!”
张飞声震四野,唾沫星子喷了陈到一脸,那浓郁的酒气混合着他本身的汗味,形成另一种极具杀伤性的气味冲击波。
陈到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躬身行礼:“末将陈到,见过张将军。”
姿态放得极低。
“免了免了!”
张飞大手一挥,差点拍到陈到脸上。
“来来来!陪俺老张喝两碗!庆贺庆贺!今日那曹军鸟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痛快!”
说着就把那油腻腻的酒坛子往陈到嘴边硬塞,浓烈的劣酒气味直冲鼻腔。
周围士兵噤若寒蝉,牛二在草铺上缩了缩脖子。
陈到心中警铃大作!
跟张飞拼酒?找死!
原主那点酒量,加上自己这现代胃,三碗下去就得躺尸!
更别提这劣酒,喝下去怕是要直接穿回去!
他急中生智,身体微微后仰避开酒坛,脸上挤出痛苦又惭愧的表情。
“将军海量!末将……末将实在惶恐!昨日……昨日初投主公,蒙主公厚爱赐酒,不胜酒力,至今……呃……腹中仍如翻江倒海,恐污了将军兴致!
且……且赵将军刚分派了整顿营务之责,刻不容缓,末将不敢怠慢!”
他捂着肚子,眉头紧锁,一副强忍呕吐的模样,还巧妙地把赵云抬了出来。
“嗯?”
张飞醉眼一瞪,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陈到苍白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刚挖好的粪坑和提着水桶的士兵,撇了撇嘴。
“啧!扫兴!跟子龙那小子一样,没劲!”
他收回酒坛,咕咚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
“整顿营务?挖坑倒屎?娘们唧唧的!当兵的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阵砍他娘的!”
张飞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将军神勇,末将钦佩万分!”
陈到赶紧顺毛捋。
“待末将……呃……身子好些,营务稍定,定当向将军讨教酒中豪情!”
先把命保住再说。
“哼!这还差不多!”
张飞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摇摇晃晃地拍了拍陈到的肩膀。
“好好干!别学那酸儒!有股子机灵劲儿!下次再推脱,俺老张把你扔酒缸里泡着!哈哈哈!”
狂笑着,拎着酒坛子,像一阵黑旋风似的刮走了,留下一地酒气和士兵们心有余悸的眼神。
陈到长长吁了口气,后背都湿了一层冷汗。
跟这位爷打交道,简直比上阵还累!
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肩膀,看着张飞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勇则勇矣,这暴烈性子……
史书上那结局…
陈到心中一凛,救关羽,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救张飞!
定了定神,转向自己那群被张飞吓得够呛的兵,脸色一沉。
“看什么看!继续干活!今日挖坑、提水、清洗,必须完成!李狗儿!盯着!少一桶水,我拿你是问!”
“诺!”
李狗儿一个激灵,连忙吆喝起来。
陈到走到新挖的粪坑边,看着士兵们捏着鼻子往里倒秽物。
空气里弥漫着更复杂的气味。
蹲下身,抓了一把坑边相对干净的泥土,在手里搓了搓。
粗糙,冰凉。
白毦兵的种子,就从这最肮脏的土壤里开始吧。
陈到需要人手,需要时间,更需要……
在刘备心中,在赵云眼中,证明自己的价值,一点点撬动那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位置。
远处,中军营帐前,沉默的亲卫依旧如磐石般挺立。
陈到的目光扫过他们朴素的衣甲,最终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手上。
路,还长得很。
下一步,得让这“卫生条例”,真的显出点“利”来。
想起昨日战场上那些因伤口感染而哀嚎的士兵。
或许……可以从伤兵营入手!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朝着后营医匠所在的、气味更难闻的角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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