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翠的办事效率比萧明玥预想的还要快些。不过两日功夫，她便借着去内务府领取些零碎用度的机会，将消息打听了回来。
“小姐，问清楚了。”晚翠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兴奋，“宫里堆放旧物的库房有好几处，奴婢打听到，西六宫后头靠近宫墙的那处‘积珍库’，里面堆放的多是前朝留下的老旧物件，还有些宫里早年淘汰下来的文书、摆设，平日里少有人去，只有一个老太监看着，最是清闲不过。”
萧明玥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积珍库，听这名字，倒像是个藏污纳垢，却也未必不能淘出真金的地方。
“看守的老太监，可打听清楚了？”她问道，细节往往决定成败。
晚翠点头：“打听了，都叫他福公公，年纪很大了，耳朵有些背，平日里就爱抿两口小酒，只要不打搅他睡觉，或是动那些明面上登记在册的大件，一般他都懒得过问。”
这倒是个有利条件。萧明玥心下稍安。她看了看自己身上依旧素净的衣裙，对晚翠道：“去把我那件最旧的，颜色最暗的衣裳找出来。”
晚翠一愣：“小姐，您这是要……”
“既是去翻找废旧物件，难不成还要穿着新衣去？”萧明玥淡淡道，“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翌日，天色有些阴沉，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是个适合做些隐秘事情的日子。萧明玥换上了那件半旧的深灰色比甲，头发也只用一根最简单的银簪挽起，带着同样打扮朴素的晚翠，避开了宫中主路，沿着宫墙根下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路向西而行。
越往西走，宫苑便越发显得冷清破败，朱漆剥落，杂草丛生，与东六宫的富丽堂皇恍如两个世界。积珍库坐落在一排同样不起眼的矮房尽头，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门前石阶缝隙里，几丛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晚翠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等了半晌，里面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一个苍老而含糊的声音：“谁啊……大清早的……”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太监服、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太监探出头来，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门外两人，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晚翠连忙上前，脸上堆起乖巧的笑容，声音也放得又轻又柔：“福公公安好。我们是静思轩的，我们小主想找两件不起眼的旧家具，点缀一下屋子，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瞧瞧？”说着，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小巧的、装着碎银子的荷包塞了过去。
福公公掂了掂手里的荷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又瞥了一眼站在后面、衣着朴素、低眉顺眼的萧明玥，见她位份似乎不高，模样也老实，便挥了挥手，嘟囔道：“进去吧，进去吧，自己找，别弄出太大动静，也别动那些贴着封条的大箱子。”说完，便又缩回门房里，继续打他的盹儿去了。
沉重的库房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晚翠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萧明玥却只是微微蹙眉，用帕子掩住口鼻，迈步走了进去。
库房内极其宽敞，却因堆满了杂物而显得逼仄压抑。光线从高墙上几扇狭小的气窗透进来，在满室飞舞的尘埃中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目光所及，皆是堆积如山的旧物：断裂的桌椅、褪色的屏风、破损的瓷瓶、卷起的旧地毯……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里肆意牵连，仿佛织就了一张张时光的罗网。
晚翠看着这景象，有些无从下手，低声道：“小姐，这……这要怎么找？”
萧明玥的目光却已如同最精准的尺，快速扫过整个库房。她避开那些笨重的家具和箱笼，径直走向靠墙的一排落满灰尘的多宝阁和几个散开的、装着零碎文房物品的破旧木箱。
她的目标很明确——文房类器物。古墨若存在，最有可能便混杂其中。
她蹲下身，也顾不得尘土肮脏，伸手便开始在那些木箱中仔细翻找。里面多是些秃了的毛笔、开裂的砚台、干涸的印泥，以及一些早已泛黄、字迹模糊的废纸。每一样，她都拿起，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又轻轻放下。
时间在寂静的翻找中缓缓流逝。灰尘沾满了她的指尖、袖口，甚至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几道污痕。晚翠在一旁帮着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看着自家小姐如此专注甚至有些狼狈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不知翻了多久，在一个角落最底层、几乎被其他杂物完全掩盖的破旧紫檀木小匣子里，萧明玥的动作顿住了。
那匣子本身已十分古旧，边角都有磕碰的痕迹，锁扣也坏了。她轻轻打开匣盖，里面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散乱地放着几锭墨。大多品相普通，甚至有些已然断裂。然而，她的目光却被其中一锭毫不起眼的墨锭牢牢吸引。
那墨锭通体黝黑，形制古朴，并无繁复华丽的纹饰，只在侧面隐约可见一行模糊的阴刻小字。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触手之感温润沉实，绝非寻常墨锭的轻浮。她凑近些，仔细辨认那行小字——“延熙元年……松烟……”
延熙，乃是前朝的年号！松烟墨，更是古墨中制法极为讲究、备受文人推崇的上品！
心脏，在胸腔里难以抑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将墨锭凑到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松香气息，穿越了漫长的岁月，萦绕而至。这香气，纯净而持久，绝非后世仿品所能企及。
就是它了！
她将这锭松烟古墨紧紧攥在手中，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块墨，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她仔细地将其他墨锭归位，合上匣子，将它推回原处，仿佛从未动过。然后，她将这锭小小的、却可能改变她命运的松烟古墨，用随身携带的干净软帕仔细包裹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找到了，我们走。”她站起身，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那簇火焰，已燃烧得愈发炽烈。
晚翠虽不明就里，但见小姐神情，知是找到了要紧东西，连忙点头，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积珍库，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天色依旧阴沉。萧明玥回头看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库房，仿佛要将这个地方深深印入脑海。然后，她挺直脊背，怀揣着那方冰冷的、却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古墨，踏上了返回静思轩的路。
风起，吹动她灰色的衣角，也吹动了深宫之下，那已然开始转向的命运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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