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更为深沉静默的沙岸。晋位容妃带来的荣光与热闹,并未在萧明玥心中停留多久。她将那顶珠冠并着那些赏赐的东珠、蜀锦、黄金,皆命晚翠仔细登记入库,自己则换上了一身更为素雅的常服,仿佛方才那身着华服、接受众人朝拜的容妃,只是惊鸿一瞥的幻影。
殿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道贺人群带来的脂粉香气,混杂着一种名为“权势”的、无形却迫人的味道。萧明玥坐在窗下,手中并未执书,只是静静望着窗外那株梅树,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翠轻手轻脚地为她换上一盏新沏的热茶,低声道:“娘娘忙了半日,歇息片刻吧。皇上那边,王公公走时提了一句,说皇上近来似乎为着前朝漕运之事,颇有些烦心,晚膳都进得少了。”
萧明玥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抬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光在眸底掠过。烦心?漕运?她脑中飞快地闪过近日通过李德全零星得知的些许朝堂动向,又忆起自己在家中时,因是庶女,不被重视,反倒有更多时间泡在父亲那间不算丰盈的书房里,杂七杂八看了不少书,其中似乎就有几本涉及水利漕运的古籍杂记。
机会。
这两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她心头。晋位容妃,不过是迈上了一个台阶,若想站得稳,站得高,仅仅依靠护卫皇嗣的功劳和皇帝的些许赏识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独特、更不可或缺的价值。后宫佳丽三千,能歌善舞、妩媚动人的不知凡几,可能够在皇帝为国事烦忧时,提供一丝灵光、一点慰藉的,又有几人?
“晚翠,”她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去将本宫从家中带来的那个樟木箱子找出来。”
晚翠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和一个宫女抬着一个半旧不新的小樟木箱过来。箱子上并无过多装饰,只带着岁月沉淀的暗沉光泽。这是萧明玥作为庶女,出嫁时唯一被允许带走的、属于她生母的遗物,里面装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她生母生前收集或抄录的旧书、字帖。
萧明玥亲自打开箱子,一股淡淡的樟木混合着陈旧墨纸的味道散发出来。她纤细的手指在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籍上掠过,最终停留在一本蓝色封皮、页面已然泛黄脆弱的线装书上——《河渠纪略》。
这是一本前朝一位不得志的河道小吏所着的杂记,多是他治水过程中的见闻与臆想,不乏荒诞之处,故而不被正统重视,流传不广。萧明玥当年也是因着好奇才翻看过,里面有些想法,虽看似异想天开,细想却未必没有一丝道理。
她将书取出,轻轻拂去封面上的薄尘。能否派上用场,尚未可知,但总要试一试。
“晚翠,去打听一下,皇上今夜翻了谁的牌子?若没有,此刻是在御书房还是寝殿?”
晚翠会意,立刻出去安排。不多时回来禀报:“娘娘,皇上今夜未曾翻牌子,此刻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萧明玥点了点头。她并未刻意装扮,依旧穿着那身素雅常服,只让晚翠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里面装着一盅清淡的莲子百合汤,并带上那本《河渠纪略》,便乘着软轿,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外,当值的小太监见是风头正盛的容妃娘娘来了,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片刻后,王德全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容妃娘娘金安。皇上正在里头,娘娘请。”
萧明玥微微颔首,踏入御书房。书房内灯火通明,皇帝雍帝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奏折堆积如山,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果然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臣妾给皇上请安。”萧明玥敛衽行礼,声音轻柔。
雍帝抬起头,见到是她,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爱妃平身。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他的目光掠过晚翠手中的食盒,语气温和,“可是给朕送宵夜?”
“是。”萧明玥起身,示意晚翠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亲自将汤盅取出,“臣妾听闻皇上晚膳进得不多,心中挂念,便炖了盏莲子百合汤来,清淡安神,望皇上保重龙体。”她言语恳切,姿态温顺,全然一副关心夫君的模样。
雍帝神色缓和,点了点头:“爱妃有心了。”他确实有些疲惫,便示意萧明玥将汤端过来。
萧明玥捧着汤盅,步履轻盈地走到书案旁,将汤盅轻轻放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摊开的一份奏折,上面正提到了“漕运堵塞”、“漕粮延误”等字眼。
她放下汤盅,并未立刻退开,而是略带一丝好奇与迟疑,轻声道:“皇上是在为漕运之事烦心吗?”
雍帝正拿起汤匙,闻言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后宫不得干政,爱妃忘了?”
萧明玥立刻低下头,做出惶恐状:“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方才进来时,见皇上眉宇不展,又恰好瞥见这奏折上的字,想起昔日在家中杂书上看到过一则关于前朝漕运的轶事,觉得有些意思,故而失言,请皇上恕罪。”
“哦?杂书轶事?”雍帝挑了挑眉,似乎被她勾起了些许兴趣。他近日为此事确实头疼,与那些满口“祖宗成法”、“引经据典”的朝臣商议,往往陷入僵局,听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轶事,或许能换换脑子。“说来听听。”
萧明玥心中微定,面上却依旧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臣妾记得那杂书上说,前朝有位河道小吏,曾提出一个异想天开之法,说是在漕渠某些水流湍急、易淤塞的河段,不必一味加派人力疏浚,或可尝试在其上游择地修建一种名为‘节水闸’的设施。平日闭闸蓄水,待漕船通过关键河段时,再开闸放水,借水势助推漕船,既可省去部分纤夫之力,又能利用水力冲刷河道,减少淤积……书上说得玄乎,臣妾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这想法颇为奇特。”
她语调平缓,将《河渠纪略》中那段近乎荒诞的记载,用一种闲聊家常的语气说了出来,并未添加任何自己的见解,仿佛真的只是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
雍帝原本只是随意听听,听到“节水闸”、“借水势助推”、“水力冲刷”这几个词时,敲击桌面的手指却缓缓停了下来。他久居深宫,但对政务并非一无所知,尤其是漕运关乎国库命脉,他更是关注。此法听起来离经叛道,与主流治水之策大相径庭,但细想之下,似乎……并非全无道理?至少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未曾有人敢想的思路。
他抬起眼,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低眉顺目的萧明玥。她今日未施粉黛,衣着素净,与平日里那些浓妆艳抹、争奇斗艳的妃嫔截然不同,此刻更因“失言”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不似作伪。
“节水闸……”雍帝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他并未立刻评价这个方法的好坏,而是问道:“爱妃看的,是什么杂书?”
萧明玥从晚翠手中接过那本《河渠纪略》,双手奉上:“回皇上,就是这本前朝的《河渠纪略》,乃是臣妾生母的遗物,里面多是些荒诞不经的记载,臣妾闲来无事翻看解闷而已。”
雍帝接过那本明显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的书,随手翻了几页,果然看到萧明玥所说的那段记载,旁边还有她生母留下的娟秀批注,写着“异想天开”四字。他合上书,并未深究,只是将书递还给萧明玥,语气温和了许多:“虽是杂书,倒也颇有趣味。爱妃有心了。”
他顿了顿,看着萧明玥,目光中少了几分帝王的审视,多了些许看待“解语花”般的温和:“日后若再看到这等有趣的杂记,不妨也说与朕听听。”
“是,臣妾遵旨。”萧明玥恭顺应下,心中却知,这一步,她走对了。她没有干政,她只是分享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却在皇帝心中,悄然留下了不同于其他妃嫔的印记。
“这汤不错。”雍帝喝了几口莲子汤,似乎心情好转了些,他目光扫过书案,看到一旁闲置的、他平日惯用的那方端砚,便对王德全道:“去将前几日暹罗进贡的那块‘青麟髓’墨取来,赏给容妃。”
王德全连忙应下,心中暗惊。那“青麟髓”是极品贡墨,数量稀少,皇上平日都舍不得多用,如今竟赏了容妃一方!看来这位容妃娘娘,是真的入了皇上的眼了。
萧明玥也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臣妾谢皇上赏赐!”
当她捧着那方触手温润、墨色沉凝的“青麟髓”回到揽月轩时,夜色已深。她将墨锭置于鼻尖轻嗅,一股清冽的松烟香气沁人心脾。
晚翠看着她家小姐平静无波的侧脸,又看看那方珍贵的墨,忍不住低声道:“小姐,皇上对您……”
萧明玥将墨锭轻轻放回锦盒中,动作轻柔,眼神却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嘲讽。“不过是一方墨罢了。”她淡淡道,“就如同这本《河渠纪略》,不过是件趁手的工具。”
她看重的是这方墨背后代表的,皇帝那一丝难得的、超越了美色宠爱的“兴趣”与“认可”。这才是她真正需要抓住,并不断放大的东西。
感情?那是这深宫里最廉价也最不可靠的东西。唯有价值,精准投递的价值,才是立足的根本。今夜,她投其所好,以墨香为引,固的是宠,更是她在这盘棋局中,悄然布下的一枚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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