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人事变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虽不汹涌，却持续扩散。几位不甚起眼但位置关键的管事被以“年高荣养”或“调任他用”的名义替换，换上来的多是些资历尚浅却背景干净、或是如同小顺子这般曾被萧明玥暗中观察过的人。赵德安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在权势倾轧间迅速做出了选择，递上来的章程几乎全盘按照萧明玥暗示的意思办理，未做多少挣扎。萧明玥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乐见其成，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总管，暂时比一个忠心耿耿却碍事的更有用。
权柄的巩固，带来的不仅是办事的便利，更有无处不在的窥探与嫉恨。皇后一党暂时偃旗息鼓，但后宫从不缺想要攀附新贵或是自己往上爬的人。
这日天气晴好，御花园里秋菊开得正盛，各色品种争奇斗艳。萧明玥处理完手头积压的宫务，觉得有些气闷，便带着晚翠信步往园中走去，想着透透气。
园中已有不少妃嫔在赏花游玩，见到她来，纷纷停下见礼，神色各异，有恭敬，有讨好，也有难以掩饰的复杂。萧明玥一一颔首回应，姿态从容，既不显得过分亲热，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倨傲。
行至一片名为“瑶台玉凤”的珍品白菊前，萧明玥驻足欣赏。这菊花花瓣洁白无瑕，层层叠叠，确实形如其名，清雅脱俗。她正凝神间，却听得一旁传来一阵略显夸张的娇笑声。
“哟，这不是容贵嫔姐姐吗？今日怎的有空也来赏花了？”
萧明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樱红色缠枝莲纹宫装的年轻女子，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生得明媚娇艳，眉眼间带着一股尚未被宫廷完全磨去的鲜活与张扬，正是近日颇得圣心，新晋封的玉嫔。其父是江南皇商，家资巨富，她入宫时便带入了大笔嫁妆，在宫中用度阔绰，很是在低位妃嫔中风光了一阵。
萧明玥记得，内务府报上来的记录里，这位玉嫔光是这个月，就支取了不少名贵香料和锦缎，远超其位份定例。看来，皇帝的几分宠爱，加上家底的丰厚，让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玉嫔妹妹。”萧明玥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玉嫔走到近前，目光先是落在萧明玥身上那袭料子寻常却剪裁极佳、绣纹含蓄的宫装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随即又转向那盆“瑶台玉凤”，笑道：“这花儿虽好，终究是素净了些，比不得陛下昨日赏赐给妹妹的那株红珊瑚，那才叫一个流光溢彩，富贵逼人呢。”她说着，还用手中团扇轻轻指了指不远处亭子里摆放着的一株约莫两尺高的红珊瑚树，在日光下确实红艳夺目，价值不菲。
她这话语看似在炫耀圣宠，实则暗藏机锋，隐隐有贬低萧明玥品味寒酸之意。周围的妃嫔们都停下了交谈，悄然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晚翠眉头微蹙，上前半步，似要开口，却被萧明玥一个眼神制止。
萧明玥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意，目光从玉嫔娇艳的脸庞上掠过，又落回那盆清雅的白菊上，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花瓣，语气平和无波：“妹妹说得是，红珊瑚确是难得的好东西，色泽浓艳，象征着富贵吉祥。陛下赏赐此物，可见对妹妹的看重。”
玉嫔见她不仅不恼，反而出言附和，脸上得色更浓，刚想再说些什么。
却听萧明玥话锋微微一转，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说起来，本宫记得妹妹出身江南？江南富庶，商贾云集，最是繁华不过。听闻妹妹家中为了供应宫廷用度，多年来兢兢业业，更是献上大半家财以充陛下内帑，这份忠心，实在令人感佩。”
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半分嘲讽，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而，“商贾”、“献上家财”这几个字，却像一根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玉嫔心中最敏感、最自卑的地方。她最怕的，就是别人提起她商户女的出身，即便家中富可敌国，在这讲究门第出身的后宫，也始终是她抬不起头的一块心病。
玉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娇艳的面庞涨得通红，握着团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如今是宫嫔，是主子，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萧明玥的话，句句在理，句句都是事实，没有半个字的指责，却比任何直接的嘲讽都更让她难堪。
周围的妃嫔们有的已忍不住用帕子掩住了嘴角，眼中流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她们早就对玉嫔仗着家世和几分宠爱便目中无人的做派有所不满，此刻见容贵嫔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让她如此吃瘪，心中自是暗爽。
萧明玥仿佛没有看到玉嫔骤然变化的脸色，依旧从容地欣赏着眼前的菊花，轻轻嗅了嗅那清幽的香气，淡淡道：“这‘瑶台玉凤’虽素净，却是菊花中的君子，品格高洁。就如同这宫里，有些东西，并非金银可以衡量。妹妹年纪尚轻，有些道理，日后慢慢便会懂了。”
她说完，不再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玉嫔，对晚翠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小径缓步离去，姿态优雅，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闲谈。
留下玉嫔独自站在原地，感受着四周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如同针扎一般。那株她引以为傲的红珊瑚，此刻在她眼中也变得格外刺目。萧明玥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商贾”、“献上家财”、“并非金银可以衡量”……
她猛地一跺脚，再也无心赏花，带着满腔的羞愤与怨毒，匆匆离开了御花园。
晚翠跟在萧明玥身后，走出了一段距离，才低声道：“娘娘何须与她多言，平白气着自己。”
萧明玥目光望着前方被秋色染红的枫叶，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与她争执，才是自降身份。对付这等心高气傲却又根基浅薄之人，无需动怒，更无需亲自出手。只需轻轻揭开她最在意的那道伤疤，她自己便会方寸大乱。”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她今日这番话，如同在玉嫔心中埋下了一根毒刺。以玉嫔的心性，这根刺只会越扎越深，迟早会让她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而她，只需要静观其变即可。
秋风拂过，带来阵阵凉意。萧明玥拢了拢衣袖，步伐依旧沉稳。这后宫里的较量，有时并非要刀光剑影，言语亦可为刃，于无声处，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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