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轩的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那一夜，萧明玥拥着那床薄被，几乎未曾合眼。破窗透入的微白月光刚刚驱散殿内最深沉的黑暗，她便已起身。晚翠用带来的有限脂粉，尽可能替她遮掩住眉宇间的倦色，却掩不住那双沉静眼眸里悄然凝结的冰霜。
今日是首次向皇后请安，绝不能出错。
踏入皇后所居的凤仪宫正殿，一股暖融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与静思轩的清冷霉味判若两个世界。殿内铺着厚实的锦毯，两侧座椅排列有序，已有不少妃嫔到了，衣香鬓影，低声细语。萧明玥按着引路宫女的指引，走到最末一排的位置，垂首静立。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只是更深的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半旧的绣鞋，将殿内诸人的声音、衣饰、座次，一一刻入脑中。
“皇后娘娘驾到——”
环佩轻响，裙裾窸窣。所有妃嫔立刻敛声屏息，齐齐跪拜下去，口中山呼：“臣妾（婢妾）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萧明玥跟着众人行礼，动作规整，毫无错漏。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凤袍曳地而过，端庄威严。
“都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众人谢恩起身，依序落座。萧明玥坐在最下首，几乎被前面的身影完全挡住。
皇后说了些“和睦相处，绵延皇嗣”的场面话，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萧明玥却注意到，皇后右手尾指戴着一枚长长的赤金嵌宝护甲，在她说话时，那护甲的尖端会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划过。
就在这时，一个娇脆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大，却足以让殿内瞬间安静。
“哟，这位妹妹瞧着面生得很，可是昨日新晋的萧答应？”
萧明玥抬眸，循声望去。只见右首第一位坐着一位华服美人，云鬓花颜，艳光逼人，正是贵妃慕容嫣。她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发髻正中簪着一支极其夺目的凤穿牡丹金簪，那凤凰口中衔着的东珠，硕大圆润，流光溢彩。
萧明玥心头微动，昨日匆匆一瞥，今日细看，那东珠的尺寸……她面上不显，立刻站起身，屈膝行礼：“婢妾答应萧氏，参见贵妃娘娘。”
慕容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目光在萧明玥身上那件毫无绣纹的青色布裙上扫过，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起来吧。本宫只是好奇，萧答应这身打扮，倒是……别致。可是内务府疏忽，忘了给妹妹置办合乎规制的衣裳？还是说，萧答应在家时，便是这般……不拘小节？”
殿内响起几声极低的窃笑。那目光中的轻蔑，几乎化为实质，压在身上。
萧明玥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头更低了些，声音却清晰平稳：“回贵妃娘娘，内务府并未疏忽，婢妾衣着合乎答应品阶规制，不敢有违宫规。”
“哦？”慕容嫣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地回应，反而更生出几分刁难之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宫里，若连起码的体面都不顾，岂不是丢了皇上的脸面？”
她说着，似是想侧身对皇后说话，她身后一名穿着桃红比甲的贴身宫女彩云，会意地上前半步，准备伺候。
就在这一刹那，萧明玥正依言缓缓起身，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向前微微一荡，幅度极小，却恰到好处地绊在了正迈步的彩云脚踝处。
“哎呀！”
彩云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捧着的准备递给慕容嫣的茶盏脱手飞出，“啪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热的茶水溅了慕容嫣裙摆一片深色的水渍。
殿内瞬间死寂。
慕容嫣猛地站起身，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裙裳被污，脸色铁青。
萧明玥立刻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措：“贵妃娘娘恕罪！婢妾……婢妾初次面见娘娘，心中紧张，起身不慎，绊倒了姐姐的宫女，惊扰凤驾，求娘娘责罚！”
她将头深深埋下，无人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皇后微微蹙眉，开口了，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好了，不过是个意外。慕容贵妃，一件衣裳罢了，莫要失了体统。彩云毛手毛脚，拉出去掌嘴十下。萧答应，你也起来吧，日后行事，稳重些。”
“是，谢皇后娘娘恩典。”萧明玥叩首，这才慢慢起身，垂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
慕容嫣胸口起伏，狠狠瞪了萧明玥一眼，却在皇后的目光下，只得咬牙坐下，看着宫女匆忙收拾残局。
萧明玥重新坐定，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方才跪拜下去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已如最精准的尺，将慕容嫣发间那支金簪，尤其是那颗明显逾越妃嫔规制的东珠，牢牢烙印在心底。
风波的涟漪看似平息，深水之下，暗流已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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