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的余威，如同冬日里凝滞的寒气，沉沉地压在整个后宫之上。皇贵妃颁布的新规，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每一处宫苑，每一个宫人。往来行走的脚步声更轻了，交谈的低语几乎消失，连各宫主子们的神情都多了几分刻意的恭顺与收敛。
紫宸宫俨然成了这片寂静世界里唯一的权力核心，日夜有人值守，灯火通明，传递着来自皇贵妃的各项指令，接收着来自六宫的回禀。萧明玥端坐其中，处理宫务，接见管事，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仿佛启祥宫内那场立威，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袖上的一点微尘。
然而，权力的巩固，并非仅仅依赖于严刑峻法和人事掌控。有些东西，更需要从根源上抹去。
这日深夜，紫宸宫正殿的烛火依旧亮着。萧明玥遣退了所有宫人，只留晚翠一人在旁伺候。她面前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宫务册子已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陈旧的乌木小匣。
晚翠认得这个匣子，是前两日彻底清理库房旧物时，从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找出来的。当时钱公公见其样式普通，且上了锁，本想当做无用之物处理掉，是娘娘特意吩咐留了下来。
殿内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照着萧明玥沉静的侧脸。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抚过那乌木匣子上简陋的刻痕，指尖感受到木质粗糙的纹理。她没有钥匙，也不想找钥匙。
“撬开。”她淡淡道。
晚翠心中一紧，不敢多问，寻来一把小巧的银匕首，小心翼翼地插入匣盖与匣身的缝隙，稍一用力，那本就老旧的铜锁应声而开。
匣盖掀开，里面并无珍宝，只有几件零碎旧物。一支早已褪色干枯的绢花，几颗光滑的鹅卵石，一本边角磨损的《女诫》，还有……一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因年代久远而微微发黄发脆的纸张。
萧明玥的目光，落在了那叠纸上。她伸出手，将其取出，缓缓展开。
最上面一张，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是苏轻怜的笔迹。内容并非什么私密话语，而是一份记录，详细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慕容嫣宫中的一名心腹宫女，与外廷某位官员家仆接触的经过，时间、地点、人物衣着，甚至对话的只言片语，都清晰在列。这曾是萧明玥当初用来扳倒慕容嫣的一枚重要棋子，由苏轻怜暗中搜集而来。
下面几张，则是她们结盟初期，互相传递的一些寻常消息纸条，语气尚带着几分盟友间的试探与客气。
萧明玥一页页翻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纸堆。直到她翻到最底下那张。
那张纸明显与其他不同，质地更粗糙，边缘不甚齐整，像是从什么本子上匆忙撕下来的。纸上没有墨迹，只有一片已然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那血迹潦草地涂抹出几个模糊的字形——
明玥害我！
字迹扭曲，带着临死前极大的痛苦与怨恨，仿佛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和生命书写下的诅咒。
晚翠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脏骤然收紧，几乎要惊叫出声，又死死用手捂住嘴，才没有发出声音。她惊恐地看向萧明玥。
萧明玥的目光，定格在那四个血字上，久久未动。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摇曳，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她想起了苏轻怜。那个出身寒门，聪慧隐忍，曾与她短暂结盟，最终因利益冲突反目，被她亲手设计构陷，失去孩子，在冷宫中含恨自尽的女子。
她记得苏轻怜最后看她的眼神，不再是盟友间的算计，也不是敌人间的憎恶，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凉的绝望，仿佛在看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许久，萧明玥缓缓抬起手，将那张染血的信纸，凑近桌边跳跃的烛火。
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干燥脆弱的纸页，边缘立刻卷曲、焦黑，那暗褐色的血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嗞嗞”声，仿佛冤魂最后的呜咽。一股混合着焦糊和淡淡腥气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她没有眨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指控，那怨恨，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先是边缘，然后是字迹，最后整张纸都蜷缩成一团黑色的、轻飘飘的灰，簌簌落下，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她将手中残余的一角焦边也丢开，任由其化作飞灰。
接着，是那几张记录慕容嫣罪证的纸，是那些结盟初期的纸条，是那本《女诫》，那支干枯的绢花，那些普通的鹅卵石……她将匣中所有物品，一件件，不疾不徐地，全部投入了脚边一个早已备好的铜盆里。
火焰升腾，吞噬着这些承载着过去记忆的碎片。它们曾经是工具，是纽带，是情感的寄托，如今，都成了不必要的负累，甚至是可能致命的隐患。
灰烬在铜盆中堆积，余温尚存，却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模样。
晚翠看着娘娘平静无波地完成这一切，只觉得喉咙发紧，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明白，娘娘烧掉的不仅仅是几件旧物，更是她与过去最后的、一丝微弱的联结。那个曾会对月感怀、会在无人处流露脆弱的萧明玥，似乎也随着这盆灰烬，彻底消散了。
萧明玥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寻常的清扫。
“处理掉。”她对着那盆灰烬，淡淡吩咐。
“是。”晚翠声音干涩地应道，连忙上前，端起尚有温热的铜盆。
萧明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散了殿内那点焦糊气息，也吹动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窗外，月色清冷，覆雪的庭院一片寂寥。
灰烬已冷，余温散尽。
前路，再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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