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沉浸在得子的巨大喜悦中尚未回过神，新的风波却已悄然逼近。靠山屯因地震和峡谷异象引来的高度关注，在带来紧张秩序的同时，也像一面照妖镜，映出了某些人藏在角落里的魑魅魍魉。
沈念秋产后第三天，虽然虚弱，但气色在王婶和邻里女人们的精心照料下好了许多。小家伙能吃能睡，哭声洪亮，被秦建国粗糙的手指触碰时，还会无意识地抓住，那微小的力量让这个刚毅的汉子心软成一汪水。家里难得洋溢着温馨宁静的气氛。
这天上午，秦建国正按照老支书的吩咐，在屯部整理民兵巡逻记录，准备向驻屯部队的负责人汇报近期治安情况。窗外，几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吉普车驶过，扬起一阵雪沫，那是来自省里和北京的专家小组，正准备再次进入死亡峡谷外围进行更精密的探测。
突然，民兵二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愤懑和一丝慌乱：“建国哥！不好了！那个……那个革委会的王胖子又来了！带着两个人，直接往你家去了！说是要‘复查’念秋姐的身份问题！”
秦建国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怒火夹杂着寒意直冲头顶。这个王干事，前年就是他以沈念秋家庭成分问题为由，试图找麻烦，想捞取好处，当时被秦建国和老支书设法周旋，又赶上县里某个领导说了句“要讲政策，不能扩大化”，才暂时偃旗息鼓。秦建国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这人竟像嗅到腥味的苍蝇，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卷土重来，而且直接闯到了家里！
他立刻起身，抓起棉帽就往头上扣，对二嘎说：“你去通知老支书和高城同志，我先回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了屯部。
秦建国一路疾奔，心头的火越烧越旺。念秋刚刚生产，身子正虚，受不得半点惊吓。这个王胖子，其心可诛！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如何假借“革命”名义，行欺压之实。
此刻，秦建国家门口，果然围了一些邻居。王干事，依旧是那身略显紧绷的蓝色中山装，腆着肚子，背着双手，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倨傲和虚伪的笑容。他身后跟着两个面色冷硬的年轻干事，一看就是来助长声势的。
王婶挡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王干事，念秋同志刚生完孩子才三天，正在坐月子，受不得风，也见不得生人！有什么事情，等出了月子再说不行吗？”
王干事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婶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革命工作还能分时候？她沈念秋的家庭问题，那是历史遗留问题，组织上一直很关心。现在有群众反映了一些新情况，我们过来核实一下，这也是对她负责嘛。再说了，坐月子不见风，我们在外间问几句话总可以吧？让她男人秦建国出来回话也行。”他故意提高了嗓门，显然是想让屋里的沈念秋听见。
屋里，沈念秋紧紧搂着孩子，脸色煞白。产后本就情绪敏感，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让她浑身发冷，指尖都在颤抖。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瘪瘪嘴哭了起来，哭声更添了几分凄惶。
“谁在外面喧哗？”一个沉稳严肃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几位穿着军大衣或深色棉服、气质明显不同于屯里人的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为首两人，一位是驻屯部队的负责人，姓李的团长，另一位则是来自北京的地质专家小组组长，姓李的教授。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研究人员和警卫员。专家组刚刚结束上午的会议，正准备去实地查看，路过秦建国家附近，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李团长眉头紧锁，他认得王干事，知道他是县革委会的人，但对此人印象不佳。李教授则是不明所以，但看到眼前这架势，一个干部模样的胖子带着人堵在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家门口，引得邻里围观，脸上便露出了不悦之色。
王胖子一看来了几位气度不凡的人，尤其是李团长肩章上的星星，心里先是一凛，但随即又挺了挺肚子。他觉得自己是“革命干部”，执行的是“公务”，就算对方是部队领导，也不能干涉地方事务吧？他赶紧挤出一丝笑容，上前两步：“李团长，您好您好！我是县革委会办事组的王奎，正在执行公务，核查一名叫沈念秋的女子的家庭成分问题。”
李团长面无表情，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扫了一眼周围面露愤慨却又不敢多言的村民，沉声问：“什么公务，需要在这个时候，到一位刚生产的女同志家门口来办？”
王胖子被问得一噎，连忙解释：“这个……有群众反映，情况比较紧急，涉及到底线问题……”
“底线？”李教授突然开口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学术权威特有的穿透力，“什么底线比一位母亲和新生儿的健康更重要？我刚听说这位女同志产后才三天，按照任何科学常识和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都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惊扰。你们这是什么工作方法？”李教授常年从事科研，最见不得这种不尊重基本规律、打着幌子扰民的行为。
王胖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心里暗骂这老家伙多管闲事，但对方身份不明，他也不敢造次，只得硬着头皮说：“这位领导，您可能不了解情况。沈念秋的父母是……”
“她父母怎么了？”李团长打断他，语气严厉起来，“现在是1974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沈念秋同志嫁到靠山屯以来，遵纪守法，积极参加集体劳动，与贫下中农结合，表现是好的。这一点，靠山屯党支部和广大群众都可以证明。你们县革委会，难道要推翻党的政策，搞唯成分论那一套？”
李团长的话义正辞严，引用了最高指示，王胖子顿时冒了冷汗，支吾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她父母的问题比较严重，影响恶劣……”
就在这时，秦建国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赶了回来。他看到门口的阵势，尤其是看到李团长和李教授也在，先是一愣，随即强压怒火，先向两位领导敬了个礼（对李团长），问了声好。
“建国同志，你回来的正好。”李团长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王胖子说，“王干事，你口口声声说沈念秋父母问题严重，影响恶劣。具体是什么问题，你说清楚。正好，专家组的同志也在，我们都听听。”
王胖子感觉压力倍增，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说：“她父亲沈柏年，是原省城大学的教授，是反动学术权威，历史上还有……还有海外关系！她母亲林婉芝，也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这样的家庭，难道不该严加审查吗？”
“海外关系？”李教授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道，“沈柏年？是那位曾经在《地质学报》上发表过《东北地区中生代火山岩成因探讨》的沈柏年教授？”
王胖子哪里懂什么地质学报、火山岩成因，茫然地眨眨眼：“好……好像是吧，反正是个老反动……”
“胡说八道！”李教授突然厉声斥责，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他脸上浮现出激动和愤慨的神色，“沈柏年教授是国内知名的地质学家，尤其在火山地质和构造地质学领域有很深的造诣！他那篇关于东北火山岩的论文，至今仍有参考价值！你们……你们竟然把他打成反动权威？简直是荒谬！”
李教授转向李团长和众人，语气沉痛而严肃：“李团长，各位同志，我可以用我的党性人格担保！沈柏年教授是一位爱国的、有贡献的科学工作者！他当年放弃国外优越条件回国效力，怎么就成了反动权威？至于所谓的海外关系，那是他早年留学和进行学术交流的正常经历！如果这都成了问题，那我们这些搞科研的，是不是都有问题了？”
李教授越说越激动，他这次带队来考察死亡峡谷的异常地质现象，正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和知识储备，听到一位颇有建树的老同行竟然被如此对待，简直是痛心疾首。“现在国家正在强调要重视科学技术，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你们这样对待一位有专长的老科学家，是极端错误的！是对国家科技事业的破坏！”
李团长脸色也更加阴沉。他本就对王胖子这种人不感冒，现在听到专家组德高望重的李教授如此肯定沈念秋父亲的价值和贡献，心中立刻有了决断。他冷冷地看着汗如雨下的朱胖子：“王奎同志，你都听到了？你们县革委会对沈柏年同志的定性，是否有失偏颇？甚至可能存在着严重的错误？”
王胖子此刻已经吓得腿肚子发软了。他万万没想到，沈念秋父亲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份，在这些真正的大专家、大领导眼里，非但不是罪状，反而成了香饽饽！李教授那句“用党性人格担保”和“极端错误”、“破坏科技事业”的评语，像几记重锤砸在他心上。这顶帽子要是扣下来，他朱大有吃不了兜着走！
“这……这……领导，我，我们也是根据以前的材料……”朱胖子语无伦次，试图推卸责任。
“以前的材料？为什么不重新审核？为什么不尊重事实？”李团长步步紧逼，“我看你们不是尊重材料，是思想僵化，甚至是别有用心！趁着人家女同志刚生产，上门逼迫，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给党的脸上抹黑！”
这时，老支书和高城也闻讯赶来了。老支书人老成精，一看这场面，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他上前一步，对李团长和李教授说：“两位领导，秦建国同志是我们屯的民兵队长，思想过硬，工作积极；沈念秋同志嫁过来以后，安分守己，勤劳肯干，和群众关系很好。她父亲的问题，我们基层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们相信党的政策，也相信组织上最终会有一个公正的结论。” 他这话既肯定了秦建国夫妇，又把皮球踢回了给王胖子和他背后的县革委会。
高城也补充道：“李团长，李教授，目前我们屯正处于特殊时期，死亡峡谷的地质活动不稳定，需要集中一切力量应对可能发生的灾害。王干事在这个时候来纠缠陈年旧账，干扰民心，影响很不好，也不利于我们当前的防灾救灾工作。”
形势瞬间逆转。王胖子和他带来的两个年轻干事，在几位级别和威望远高于他们的领导面前，在众多村民隐含愤怒的目光注视下，简直如同站在审判席上。那两个年轻干事早已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团长与李教授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李团长面向王胖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王奎同志，我现在以驻军负责人的身份，同时也是应专家组的要求，正式通知你：第一，立即停止对沈念秋同志的一切所谓‘审查’和干扰，确保她和新生儿得到绝对安静的休养环境。第二，关于沈柏年同志的问题，我会直接向省军区和政治部反映，建议由更高层面的组织重新审核。专家组也会就此向科技主管部门说明情况。第三，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严重违反政策，影响恶劣，我会向你们县革委会主要领导提出严肃批评。你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靠山屯！”
王胖子面如死灰，连声应“是”，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再也不敢看任何人，带着两个手下，在村民们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一场风波，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迅速而彻底地平息了。
秦建国看着王胖子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看面色严肃却透着公正的李团长、一脸正气余怒未消的李教授，还有周围松了口气的乡亲们，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做好了据理力争甚至更激烈的准备，却没想到，解决问题的力量，来自他之前并未完全理解的“科学”和“上面”。是李教授对知识的尊重和对同行的仗义执言，是李团长对政策的准确把握和对是非的鲜明态度，才让王胖子那套看似吓人的把戏瞬间土崩瓦解。
他走上前，向李团长和李教授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两位领导！谢谢你们主持公道！”
李教授扶住他，语气缓和下来：“建国同志，不必这样。尊重科学，尊重人才，实事求是，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爱人刚生产，快进去看看吧，好好安慰她。”
李团长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工作，照顾好家里。这些歪风邪气，长不了！”
人群渐渐散去。秦建国推开家门，温暖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奶腥味扑面而来。沈念秋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此刻正倚在炕头，眼中含着泪花，但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激动和释然。王婶在一旁，也是满脸喜色。
“念秋，没事了，都过去了。”秦建国走到炕边，握住妻子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回来了。
“建国，我……我听到了……李教授他说……爸爸他……”沈念秋激动得语无伦次。父亲的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多年，如今竟然看到了平反的曙光，这喜悦几乎冲垮了她产后虚弱的身体。
“嗯，听到了。”秦建国重重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李教授说了，爸是爱国的科学家，是有贡献的！上面会重新审核的！这下好了，真的好了！”
他低头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儿子，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父母情绪的转变，睡梦中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王婶抹着眼角笑道，“一来就给他妈带来了好运道！”
的确，这个在动荡与严寒中降临的小生命，仿佛自带祥瑞，不仅驱散了家中的阴霾，更意外地撬动了压在母亲家族身上多年的巨石。后来，正如秦建国所料，经由李团长和李教授等人的层层反映和推动，上级部门很快对沈柏年的案件进行了复查。鉴于其在专业领域的贡献和爱国表现，加上当时整体政策环境已开始出现微调，沈柏年夫妇最终获得了“解放”，恢复了名誉和工作，虽然过程还有一些波折，但终究是盼来了云开月明。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靠山屯的天空，似乎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和这场风波的平息，而显得格外澄澈。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预示着，严冬虽未过去，但希望已然扎根，并且正在顽强地生长。秦建国知道，峡谷的谜团仍未完全解开，未来的日子或许还有艰难，但此刻，握着妻子的手，看着安睡的儿子，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和力量。无论前方还有什么，这个家，这个屯子，都能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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