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裕丰茶馆的生意向来红火,全因他家的茶水确实讲究。即便是最寻常的“小兰花”,也是用后院水缸的净水泡的。苦井水经宋少轩订购的过滤器滤过一遍,涩味尽去。用这些净水泡出的茶汤硬是比别家多了几分清醇甘润。
这茶好,价码自然金贵。那三今儿来这儿,一是为了撑撑场面,遮掩几分家道败落的窘迫;二来,也是算准了李少爷每日这个时辰必会来此喝茶。
不多时,李少爷果然提着鸟笼,慢悠悠地踱了进来。那三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李兄,您来啦?”
李少爷闻声抬头,脸上顿时绽开笑意:“哟!这不是小三嘛!三弟,您吉祥!”他热络地拍了拍那三的肩,“我正琢磨着去吃俩烧麦垫垫肚子,走,一块儿去,我请客!”
“哪能次次都让您破费!”那三脸上堆起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坚持,“今儿个跟我走,带您去个地方,尝尝真正的地道味儿!”
两人并肩出了茶馆,七拐八绕,钻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子,走进一家门脸窄小的馆子。李少爷一看便乐了:“原来是这儿!我可是常客,他家的蒙古烧麦,拌上沙葱,那叫一个香!”
他熟门熟路地拣了张桌子坐下,朝掌柜的扬了扬下巴:“老规矩!给这位爷也照样上一份。”
掌柜的满脸堆笑,高声应和,转身便朝后厨亮开嗓子:“李少爷到~~!老规矩伺候:口蘑汤、羊肉烧卖二两,手脚麻利着点儿啊~~”
那一连串透着殷勤与熟稔的吆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那三的心尖上。曾几何时,他无论走到哪家馆子,迎接他的也是这般响亮的唱喏与笑脸。可如今……想要再撑起这份体面,怕是真得把祖上最后那点家底都掏空不可了。
两人交情本不算浅。李少爷自小与他相识,念及他家境败落,这些年没少伸手接济。可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非但没焐热那三的心,反倒让他看李少爷愈发不顺眼。日积月累的接济,竟在他心底酿成了怨怼,渐渐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小三,地方简陋,就几样粗食,你将就着用点。”李少爷满面春风地招呼着,语气里透着熟稔的亲昵。
那三连忙摆手,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李哥,您这话可就外道了!在旁人面前咱得端着架子,可咱俩二十多年的交情,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凑近些,“对了,我正想问你呢,老爷子那事……当真黄了?”
李少爷眼中的光霎时暗淡下去,苦笑着摇摇头:“黄了,时也命也。百般谋划,好不容易得了个实权官身,谁曾想才风光了两个月……”
他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好在家里没亏着什么,就是这心里头,实在憋屈。”
“咳!都过去的事了,您瞧瞧我!”那三赶紧截住话头,顺势拍着胸脯,“咱家当年不比您家摔得狠?这大过年的,不提那些晦气事!”
他眼珠一转,压低嗓音,“不过我这儿倒真摸着条路子,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小三,真的假的?”李少爷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你快说说,怎么个事儿?”到底是多年老友,他心里先信了三分。
那三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语气愈发义气:“嗨!咱俩谁跟谁?老爷子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但凡我能帮上忙的,绝没二话!”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几日我可劲儿打探,总算摸到点风声,说不定对老爷子复起有用。”
李少爷顿时来了精神,急急追问:“你打听到什么了?快仔细说说!”
那三故作高深地捋了捋一撮小胡子:“你可知大帅跟前,如今最得信任的是老段、小段两位?”
李少爷哑然失笑:“这谁人不知?一个是段帅,一个是黑省巡抚段大人,都是大帅的左膀右臂。”
“正是!”那三得意地眯起眼,“段帅每日在家中闭门下棋,等闲人见不着。您棋艺不精,自然说不上话。可这小段大人不一样。”
他故意拖长语调,“他近来在京城,日日与几位大人打麻将。您若是懂事,陪他打上几圈,多输些彩头,再说几句体己话……”
李少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倒不失是个办法,可……我哪有门路坐上那张牌桌?”
“这事您不用愁。”那三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胸有成竹地笑道,“我自有安排,您只管备好银票等着便是。”
事实上,那三和章二明谁也没有这等通天本事。但章二明知道谁有,如今那张牌桌上,能坐得稳的寻常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位七哥。
七哥是牌桌上的常客,更奇的是,他从不把满桌官员当大人物看,打错了牌该骂就骂,该赢钱照样赢钱。偏偏这些位高权重的主儿就吃这套,争相拉他打牌,说“这才够味儿,够痛快”。
尤其最近这局势,桌上四位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各自按兵不动,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为免尴尬,他们很少同时出现,常是两人一组轮着来过瘾。七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反倒成了最合适、也最不可替代的固定牌搭子。
章二明有什么本事?他就靠花小钱收买底层人。七哥的司机。只要让车适时坏那么一时半会儿。服侍牌桌的伙计,只要让李少爷适时出现,这样他就能应付几圈。
别看就那么几圈,按他们打的那个大小,一心想输的话,就是一笔极为可观的钱财!他要的就是李少爷破财。
而章二明根本不知道的是,如今圈子里早已没人待见那位“小段”了。此人是当初第一批跳出来、鼓吹大帅登基最卖力的。别人都是手握重兵的实权督军,他却只是个光杆司令,虽得了个虚职,可等真进了山海关,才发觉自己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如今小段骑虎难下,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坐在牌桌上消遣?章二明让那三抛出这个诱饵,不过是看准了李家父子钻营官迷的性子,要引他们入局,直到输光家底,不得不搬出抽屉胡同。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自己编织的这张网,早已脱离了现实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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