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冷宫斑驳的朱漆窗棂上,将窗纸上那道纤细的身影拉得颀长。阿绾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银簪挑去梅妃发间缠绕的草屑,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雀。
“姑娘这双手,该是抚琴绣花的,偏生要为我这罪妇打理这些腌臜事。”梅妃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喑哑,鬓角新生的白发在暮色里泛着刺目的银光。她曾是盛极一时的宸妃,如今却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宫装,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阿绾手背,带着布料陈旧的粗糙感。
阿绾指尖一顿,将挑出的草屑丢进炭盆,火星噼啪炸开,映得她眼底那抹悲悯愈发清亮:“娘娘说笑了,玉指纤纤既能描龙绣凤,亦能拂去尘埃。世间万物本无定数,就像这冷宫的梅树,谁能想到腊月里偏开得最烈?”
梅妃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似的寒意:“烈?不过是借着冬风挣命罢了。当年本宫在琼林宴上,亲手折过御花园的绿萼梅,那时的花匠说,最娇贵的花要暖房养着,可如今——”她转头望向窗外那株歪脖子梅,枝桠上只孤零零挂着几个花苞,“倒是这野性子的,能在墙根下活下来。”
阿绾起身倒了杯温水,瓷杯在粗木桌上发出轻响:“依我看,不是性子野,是心里有光。”她将杯子递过去时,腕间银镯滑落,露出小臂上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前几日为梅妃寻药时,被冷宫墙角的碎瓷片划破的。
梅妃的目光落在疤痕上,枯瘦的手指轻轻覆上去,指尖冰凉如玉石:“这伤……”
“不值一提。”阿绾缩回手拢了拢衣袖,“昨日去御膳房讨些姜茶,路过假山时不小心蹭到的。倒是娘娘昨夜又咳嗽了半宿,该让小厨房多炖些川贝雪梨才是。”
“御膳房?”梅妃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如今他们见了我宫里的人,怕是躲都来不及。姑娘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哪里是御膳房能给的?”她捻起桌上那包还没拆封的燕窝,纸包上印着江南织造的暗纹,“这是沈公子的手笔吧?”
阿绾的耳尖微微发烫,低头用帕子擦拭着桌上的灰:“沈公子只是……只是觉得娘娘身子弱。”
“觉得?”梅妃挑眉,那双曾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虽蒙着雾,却看得通透,“沈醉那样的人,眼里从来只有该杀的仇敌和有用的棋子。他肯为不相干的人费心,除非——”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阿绾发间别着的木簪上,那是支再普通不过的桃木簪,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除非是为了护着某个人。”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阿绾起身添了些银丝炭,火光跳跃着爬上她年轻的脸庞,将那点羞涩烧成了坚定:“沈公子是好人。”
“好人?”梅妃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笑出声来,笑声震得喉间发紧,忍不住咳了几声,“姑娘可知,三个月前北境大捷,沈醉单枪匹马闯进军营,割下敌将首级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可知前朝太傅满门抄斩,那道圣旨是他亲手递到御前的?”她盯着阿绾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样的人,你说他是好人?”
阿绾的手指攥紧了帕子,帕角被绞出深深的褶皱:“我只知他会在雪夜给流浪的孩童递馒头,会在我被恶犬追赶时,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人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就像娘娘您,世人都说您是祸乱宫闱的妖妃,可我看见的,是会对着窗台上的野草叹气的可怜人。”
梅妃愣住了,良久才缓缓抬手,抚上阿绾的脸颊。少女的皮肤细腻温热,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与她自己枯槁的手形成鲜明对比。“傻姑娘,”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善良。你这样的性子,怕是要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那又如何?”阿绾抬眸,眼底映着炭火的光,亮得惊人,“我娘说,人活一辈子,总得守住些什么。哪怕守不住荣华富贵,守不住长命百岁,守住这点心尖子上的热乎气,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心尖子上的热乎气……”梅妃喃喃重复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出点点猩红。她慌忙将帕子藏进袖中,却被阿绾一把抓住手腕。
“娘娘!”阿绾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我去请太医!现在就去!”
“别去。”梅妃用力拉住她,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没用的,太医们早就被叮嘱过,我这里……不需要他们来。”她喘着气,从枕下摸出个小巧的锦盒,塞进阿绾手里,“这个你拿着。”
阿绾打开锦盒,里面是枚羊脂玉扳指,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娘娘这是……”
“这是先皇赐的,据说能趋吉避凶。”梅妃的眼神有些涣散,“当年我盛宠时,觉得这玩意儿俗气得很,如今倒成了唯一能给你的东西。沈醉虽厉害,可这皇城根下,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你拿着它,或许……或许能帮上忙。”
阿绾想把锦盒推回去,却被梅妃按住手:“就当是……谢你这些日子的照料。我知道你和沈公子要去皇城赴会,那地方比冷宫凶险百倍。记住,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尤其是对沈醉——”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复杂,“别让他觉得,你的善良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
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灭了,暮色从门缝里钻进来,渐渐淹没了两人的身影。阿绾将扳指小心翼翼地戴在食指上,玉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底的慌乱。
“娘娘,”她轻声说,“等皇城的事了了,我就来接您出去。咱们去江南,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梅林,冬天开起花来,比御花园的好看十倍。”
梅妃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阿绾不知道,这冷宫的寒夜里,这位被遗忘的妃子望着她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愿——愿这善良的姑娘,能在那刀光剑影的江湖与朝堂里,护住自己,也护住那个看似冷酷、实则或许也藏着一丝柔软的沈醉。
夜色渐深,阿绾踩着满地碎影离开冷宫,腕间的银镯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宫道上远远传开。她摸了摸食指上的玉扳指,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梅妃最后那句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
或许这世道真的如梅妃所说,险恶丛生,可只要心尖上那点热乎气还在,总有能走下去的路。就像沈醉总说的,纵是深渊万丈,踏过去,便是青云。
她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只留下那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固执地向前延伸着,仿佛要一直伸到那遥不可及的青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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