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像张透明的网,将燕回山的营盘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中军帐内,龙弈望着案上那箱金灿灿的元宝,元宝边缘的棱光在烛火下跳动,指尖在箱沿轻轻划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在掂量着什么。
“赵将军劳苦功高,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龙弈的声音温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赵彻微颤的指尖上——那双手常年握枪,指节粗大,此刻却像被火烫似的,悬在半空不敢碰那箱子。自归降以来,赵彻每日率军操练,铠甲上的锈迹都磨亮了几分,连晨练的时辰都比旁人早半个时辰,任谁看都是副尽心竭力的模样。
赵彻猛地跪倒在地,甲胄碰撞地面的脆响惊飞了帐外檐下躲雨的麻雀,鸟儿扑棱棱掠过雨幕。
“统领厚爱,末将心领!”
他的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只是末将归降并非为了钱财,若收下这些,便是辱没了博望城弟兄们!他们跟着我来,是为了抗秦,不是为了金银!”
雨珠顺着帐帘缝隙滚进来,在他花白的鬓角晕开深色的水痕,混着不知是雨还是汗的湿气。
“末将只求能跟着统领抗秦,若真要赏,便赏些箭矢粮草吧。弟兄们多是弓箭手,有了趁手的弓箭,才能更精准地射穿秦军的甲胄。”
龙弈扶起他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厚茧。
“赵将军高义。”
他挥了挥手,亲兵立刻将元宝箱抬了下去,木箱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帐内回荡,“粮草明日便给将军的弟兄送去,都是新到的硬弓,箭簇淬了火,足够用。”
赵彻谢恩退下时,雨势恰好大了些,豆大的雨珠砸在帐篷上“噼啪”作响。他的背影在雨幕里缩成个模糊的黑点,步履却异常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龙弈走到窗前,望着那黑点消失在营道尽头,阿婷递来的热茶在手里渐渐凉透,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像他此刻纷乱的心思。
“是信不过赵彻将军吗?”
阿婷轻声道,指尖拂过窗棂上的雨珠,水珠顺着木纹蜿蜒而下,“方才他拒赏时,眼神倒是挺真的。”
龙弈没说话,只是走到阿婷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凉意与她的温热交织。他的目光投向了东齐军的营帐,雨雾中,苏信正站在帐门口,青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见龙弈望过来,便朝着这边拱手,遥遥一礼,衣袂在雨里泛着冷光。
七日后的深夜,月色被浓云裹得密不透风,连星子都吝啬地闭了眼。
赵勇蹲在南境的箭塔上,甲胄上的霜气沾了层薄露,手里的望镜死死盯着博望城方向,镜筒被体温焐得发烫。
三更梆子刚敲过,“咚”的余韵还在山谷里荡,一道黑影忽然从赵彻的营帐溜出来,像块被风吹动的墨,翻身上马时,马蹄铁与石板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箭塔下的夜虫都停了声。
“果然有动静。”
赵勇身旁的亲兵压低声音,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将军,要不要现在拿下?”
“等等。”
赵勇按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亲兵手背发疼,望镜里的黑影已消失在山道拐角,只留下一串渐远的马蹄声,“龙弈说了,按第二计走,钓大鱼。”
次日清晨,龙弈在中军帐召集众将,故意将脸色沉得像淬了冰的锅底。
“昨夜探马来报,秦军偷袭博望城,守将拼死杀出,派人求援了。”
他将一支断箭“啪”地拍在案上,箭杆上刻着博望城特有的记号,裂痕处还沾着暗红的血,“我打算亲率五千精兵驰援,诸位以为如何?”
帐内鸦雀无声,烛火的影子在众将脸上晃,唯有赵彻的呼吸声陡然变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他猛地出列,甲胄上的铜环叮当作响,撞碎了帐内的沉寂:“统领不可!”
龙弈抬眼看向他,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赵将军有何高见?”
“博望城地势险要,秦军若要偷袭,定会在必经之路的黑林口设伏!”
赵彻的额头渗着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声音却异常响亮,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末将愿率本部兵马为先锋,先去黑林口探明虚实,确认安全后再请统领进军不迟!”
他顿了顿,又往前跨了半步,铠甲几乎要撞到案几,“统领是全军的主心骨,万万不可涉险!博望城……博望城有末将在,丢不了!”
龙弈望着他涨红的脸,那抹红色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忽然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赵将军说得是。那就依你之计,先派斥候探明再说,不急着出兵。”
赵彻明显松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来,那模样落在众人眼里,像块紧绷的弦突然松了劲。项云悄悄碰了碰赵勇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又过了十日,秋老虎忽然肆虐起来,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挂在天上,晒得营地里的尘土都蒸腾着热气。
龙弈故意在操练场与赵勇大声争执,说要亲率轻骑奇袭秦军粮仓,路线恰好要经过博望城的侧翼峡谷,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峡谷两侧都是悬崖,光秃秃的连棵藏人的树都没有!若是秦军设伏,咱们就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赵勇故意提高了声音,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手里的长枪在地上顿得咚咚响,震起细小的尘土,“我看还是从正面强攻稳妥!虽损失大点,至少能保住弟兄们的命!”
“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伯父三思!”
龙弈也装作动怒的样子,银枪“唰”地一挑,挑飞了脚边的石块,石块“啪”地砸在远处的靶心上,惊得围观士兵一阵低呼,“你若不敢去,我自己去!丢了性命也不用你偿!”
两人的争吵像盆烈火,引来了不少围观的士兵,大家都屏住呼吸,没人敢插嘴。
赵彻混在人群里,脸色像被霜打了的菜叶,白得吓人,他死死拽着身边的亲兵,压低声音打听路线细节,指尖掐得亲兵胳膊生疼。
当天傍晚,他便捧着幅地图,几乎是一头撞进了中军帐,帐帘被带起的风卷得猎猎响。
“统领,末将斗胆,”
他将地图“哗啦”铺开在案上,指尖哆哆嗦嗦点在那处峡谷,指腹的汗都浸湿了羊皮,“这峡谷确实凶险,两侧悬崖是天然的箭靶!不如绕道从黑风口走,虽远了十里,却是开阔地,能避开埋伏。”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末将知道自己笨,读书少,比不得统领和苏指挥使有智谋,可弟兄们的命金贵啊!能少死一个是一个,求统领三思!”
龙弈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那颤抖的模样,忽然想起阳关道上那些死战的士兵——他们也曾这样。
他伸手扶起赵彻,指尖触到他颤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赵将军说得是,是我太鲁莽了,险些误了大事。”
待赵彻的脚步声消失在帐外,连最后一点回声都淡了,龙弈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怎么样?”
他看向帐后阴影里的赵勇,那里的黑暗仿佛能吞掉声音。
赵勇走出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声音压得极低:“不好说。他若是奸细,不该主动提醒峡谷有埋伏,这不是断自己的路?可若是真心,又为何半夜派人去博望城送信?那黑影总不能是去串亲戚的。”
龙弈看着地图上那道蜿蜒的峡谷,指尖轻轻点在峡谷的位置,羊皮纸被按出个浅浅的窝。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那点疑虑像团乱麻,越缠越紧——赵彻这步棋,走得太像真心,反而让人更难捉摸。帐外的秋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声声都像是在催问:他到底是哪头的?
三日后的清晨,赵勇掀帘闯进中军帐时,胡须上还挂着露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大家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将一叠信纸“啪”地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裹着寒气,“在赵彻枕头下的暗格里搜出来的,藏得够深!”
信纸边缘卷翘,显然是用桐油浸泡过的,字迹被油晕得有些模糊,却能清晰看清“锡阳侯亲启”“锐秦王钧鉴”的字样。里面详细写了燕回山的布防、投石机的数量与射程,甚至连龙弈与东齐军议事的细节都记了几笔,字里行间透着股刻意的殷勤。最后一封的落款是昨日,墨迹还带着潮气,赫然写着龙弈可能改道黑风口的猜测,末尾恳请秦军“速作准备,勿失良机”。
“什么!”
赵凌丰拳头重重砸在案上,震得铜灯都跳了跳,腰间的银枪“噌”地弹出半寸,寒光刺眼,“赵彻将军竟然是奸细!亏我还觉得他是值得学习的将军!”
“凌丰!”
龙弈喝住他,目光扫过那些信纸,指尖却凉得像浸了水。他忽然想起赵彻跪在雨里拒赏时鬓角的水痕,想起他捧着地图劝说改道时颤抖的指节,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闷又沉。
帐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爆响,连呼吸声都像是被放大了几倍。
众将的目光都落在龙弈身上,有愤怒,有惋惜,更多的是等待决断。项云铁枪往地上一顿,沉声道:“龙弈,证据确凿,不能再等了。姑息养奸,就是对弟兄们不负责。”
龙弈沉默了许久,指尖在信纸上反复摩挲,直到将那“速作准备”四个字捻得起了毛边,才终于点了点头:“凌丰,你去办。”
赵凌丰刚要转身,又被龙弈叫住。
“等等。”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埋在土里的石头,“把他安置在西营的独立帐里,饮食用度照旧,允许他在营区散步,别亏待他。就说是……我请他暂歇几日,反思军务,不必声张。”
凌丰先是一愣,见龙弈眼底那抹不忍,忽然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声音低了几分:“我知道了。”
银枪拖地的“噌噌”声渐远,龙弈望着窗外升起的朝阳,朝阳正从山头爬上来,金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可龙弈望着那光,忽然觉得浑身疲惫,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累。
阿婷端着热茶走进来,为他续上,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声音轻得像羽毛:“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龙弈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我只是……想再给他一个机会。”
龙弈渐渐明白,从今往后,他要面对的,或许不只是秦军的刀枪,还有人心深处那片难以照亮的阴影。
但他别无选择。为了帐外那些跟随他相信他的士兵,为了身边这个愿意陪他共赴生死的姑娘,他必须硬起心肠,在这乱世的棋局里,一步一步,走得更稳。
西营的独立帐内,赵彻坐在案前,望着窗外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忽然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案上的茶还冒着热气,是按他往日的喜好泡的碧螺春,可他知道,再也等不到那个与他共饮的人了。远处传来操练的呐喊声,响亮而有力,像一记记耳光,抽在他脸上——那是他曾经也为之奋战的声音,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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