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信翻身下马,青衫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草叶,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
他俯身摸了摸路面的车辙,辙痕很深,边缘还凝着湿泥,指尖沾了层湿润的黄土:“错不了。这条是商队走私的便道,比官道近三十里,只是碎石多,难走些。”
他抬头看向凌丰,眼里的疲惫比昨日更重,“我妹妹性子执拗,萧衍那畜生若敢逼她,怕是……怕是会以死相抗。”
话没说完就被凌丰打断。
少年将军将水囊递过去,铜质的囊身被掌心焐得温热,还带着淡淡的汗味:“喝口水。龙弈说过,越是急的时候越要沉住气,乱了方寸才真误事。苏姑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苏信接过水囊,喉结滚动着却没喝,只是将囊身贴在发烫的额头上。
秋夜的风卷着山雾掠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呜呜咽咽,像极了小时候妹妹受委屈时的啜泣——那时候她总躲在他身后,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我十五岁那年,带她逃荒到安陵城,她发着高烧,烧得迷迷糊糊还喊冷。我没钱请大夫,是街坊凑了半袋米,换了两副草药。”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水汽,“她那时总说,等病好了要绣幅‘百福图’,送给街坊们,说要让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凌丰握着枪杆的手紧了紧,枪缨的红绸被风掀起。他自小在军营长大,父亲赵勇虽严厉却从不让他受委屈,锦衣玉食虽谈不上,却从未体会过这般颠沛。
“等救回苏姑娘,我拜托阿婷姑娘教她纺绣。”他笨拙地安慰道,声音有些发涩,“阿婷姑娘的手艺,营里没人不夸的,她绣的玄鸟旗,连金线的光泽都像是活的。”
苏信笑了笑,嘴角牵起的弧度却没抵达眼底,眼里依旧是化不开的冰:“凌丰,你说人为什么要争权夺利?萧衍坐拥东齐万里江山,金银珠宝堆成山,为何还要抢一个弱女子?”
“因为他是混蛋。”
凌丰说得斩钉截铁,银枪在月光下划出道冷弧,寒芒刺得人眼生疼,“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尊重,什么叫情义。在他们眼里,什么都能抢,什么都能占。”
他忽然想起龙弈常说的话,语气沉了些,“龙弈说,真正的强者不是靠抢靠夺,是靠护。护住身边的人,护住脚下的地,护住那些舍不得的东西,那才叫本事。”
残月隐在云层后,只漏下几缕清辉,给崎岖的山道镀上一层薄银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凌丰勒住马缰,望着前方被夜色吞没的岔路,两条路都隐在树影里,像张着嘴的巨兽。银枪的枪缨在风中轻轻颤动,红得像长在暗处的花:“苏信,你确定走这条道能快些?我看这路比刚才的还陡。”
苏信望着少年将军眼里的疑惑,那眼里没有犹豫,只有一股“必须做成”的执拗。他翻身上马,青衫在夜风中舒展如蝶翼:“走吧,这是当年商队运私盐的近路,翻过前面的山岭,就能省大半天路程。再晚,怕是真赶不上了。”
第二天的午后,安陵城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路尽头。
青灰色的城墙被连日秋雨冲刷得斑驳,砖缝里钻出几丛枯草,城门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枯叶,像铺了层碎金。几个守城的士兵缩着脖子围在火堆旁,盔甲上的铜钉蒙着层灰,对往来行人懒得多看一眼,只伸手索要过路费时才抬抬眼皮。
“分头进城,半个时辰后在城西老磨坊汇合。”
苏信低声吩咐,将腰间那块刻着“苏”字的玉佩解下来揣进怀里,换上块普通的木牌——那是当年在安陵城当学徒时的身份牌,边角都磨圆了。凌丰则把银枪用布厚厚包裹住,藏在装满粗布的货担里,换上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打,裤脚还沾着泥,活脱脱个跑江湖的货郎,连眼神都染上了几分市井气。
城西的老磨坊早已废弃,木门朽得只剩半扇,石碾上爬满了青藤,藤叶在风里沙沙响,像谁在低声絮语。一个穿着蓝布衫的汉子正背着手等在磨坊门口,鬓角的白发沾着尘土,见苏信进来,眼圈瞬间红了,声音都在发颤:“苏信,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
“德叔。”
苏信握住他的手,指腹摸到对方掌心的老茧——那是当年一起在布庄当学徒时,踩着踏板染布磨下的,又硬又糙,却带着踏实的暖意。他喉头发紧,想问的话堵在胸口,半天只挤出一句:“我妹妹她……”
德叔猛地别过头,望着磨坊角落堆积的麦秆,麦秆上还沾着去年的麦香。
他声音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那天是重阳节,小雅刚从药铺回来,手里还攥着束茱萸,说是要给你留着辟邪。就走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被萧衍的亲兵堵了个正着。”
他的手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畜生说,君主看中她了,是天大的福气,还说要赏我们这些街坊白银百两。小雅把茱萸狠狠扔在那为首的脸上,骂他们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凌丰听得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货担里的枪杆硌得手心生疼。他想起苏信说起苏雅时的模样——那个会把贝壳串成项链、会对着医书发呆、会无偿救助穷困百姓的姑娘,此刻却落在那样一群人手里。怒火像烧起来的干草,在胸口噼啪作响。
“亲兵要拖她走,她死死抱着巷口的老槐树。”
德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裹着泪,“后来他们急了,用绳子捆了她的手脚,还塞了她的嘴,往马车上拽,那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跟碾在我心上似的。”
磨坊外的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麦秆,迷了人的眼。
“街坊们都扒着门缝看,可谁敢动啊?”
德叔抹了把脸,掌心的泥灰混着泪,在脸上划出两道印子,“那些亲兵腰里挎着刀,眼里冒着凶光,跟饿狼似的……倒是有三个走江湖的好汉,路过看见,实在看不下去,冲上去就打。其中一个使双刀的,还砍伤了亲兵的头领。”
他忽然蹲在地上,肩膀剧烈起伏,呜咽着说:“可没用啊……没过片刻,就来了百十个士兵,举着长矛把巷子堵得死死的。那三个好汉被打得浑身是血,像拖柴火似的扔进了大牢,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气……小雅在马车上拼命挣扎,木板撞得‘咚咚’响,我们听着都心揪得慌……”
“砰”的一声闷响,凌丰一拳砸在石碾上,青石板的碎屑溅起,在昏暗的磨坊里格外刺眼。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群畜生!连路见不平的好汉都下此毒手!”
苏信的脸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扶着石碾才没倒下。
“那三个好汉……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磨得喉咙生疼。
“不知道啊。”
德叔摇着头,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滑,“听说是路过的镖师,背着包袱赶路,萍水相逢,连姓名都没来得及问……”
苏信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玉质温润,在昏暗里泛着柔光,上面刻着个苍劲的“苏”字。
“德叔,”
他将玉佩塞进对方手里,又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袋口露出几枚碎银,“这玉佩能调动我在安陵城的旧部,都是信得过的兄弟。你拿着它去大牢,务必保那三位好汉周全,就算劫狱,也得把人救出来。这些钱,先给他们治伤,不够再去城西的‘和顺布庄’取,账记在我名下。”
德叔看着玉佩,忽然老泪纵横,手抖得捧不住:“苏信,你这是……”
“我欠他们的。”
苏信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红得吓人,“若不是为了小雅,他们不会落得这般下场。这条命,我得替他们保住。”
凌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力道带着安抚:“别自责。这事根在萧衍,账该算在他头上,咱们一个子儿都不会少要回来。”
他转向德叔,语气急切却沉稳,“烦请老丈指条最快去临水的路,萧衍的人带着苏姑娘,应该是往临水行宫去的,我们得赶在他们进城前截住。”
德叔抹了把泪,指着磨坊后的山道,那里的草木长得比人还高:“从这儿翻过去,有段栈道能通临水近郊,比官道快整整一天!就是……就是险得很,栈道年久失修,有些木板都烂透了,底下是凶险的深谷。”
谢过德叔,两人带着队伍钻进了后山。
栈道凿在悬崖峭壁上,像条嵌在石头里的蛇,最窄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底下是云雾翻腾的深谷,风从谷里钻上来,带着股凉气,吹得人头晕目眩。
凌丰牵着马走在前面,银枪的枪杆在岩壁上敲出“笃笃”的声响,试探着每一块木板的虚实,为后面的人探路。苏信紧随其后,青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眼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
马蹄踏在朽坏的木板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像随时会断裂。可谁也没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当心脚下。”
凌丰回头提醒,话音刚落就见苏信脚下一滑,踩在块松动的木板上,身子猛地往悬崖边倾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掌心死死攥住青衫的衣袖。
苏信站稳后,胸口还在剧烈起伏,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多谢凌丰兄。”
“谢什么。”
凌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把少年人的英气衬得格外明亮,“咱们现在是兄弟,不是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像融化的金液,给栈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红。
苏信望着少年将军挺拔的背影,那背影在暮色里像株倔强的白杨,忽然觉得——若真有那么一天,妹妹苏雅能托付给这样英勇正直的人守护,自己才能真正心安。他紧了紧怀里的短刀,刀鞘上的缠绳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那是特意为妹妹准备的防身武器,只求能护她一时周全。他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青衫的衣摆扫过岩壁,带起细小的石屑。
他回头看了眼苏信,对方正好也望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凌丰眼里的锐气混着少年人的坦荡,苏信眼底的沉郁里透着释然,一路积攒的疲惫仿佛都淡了几分。
栈道尽头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凌丰下意识握紧了藏在货担里的枪杆,枪身被体温焐得温热;苏信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指尖触到冰凉的剑鞘。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同时加快了脚步——他们必须赶在明天亮前,追上那队疾驰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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