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的视线,贪婪的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大地与河流。
他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品川海岸那喧嚣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画面。
途径陕西时,他想到根据舆图与典籍记载,再往西,便是茫茫的戈壁与荒漠,是自古以来,便被视为不毛之地的,西域绝境。
然而,当他真正抵达那片传说中的土地上空时。
朱慈烺呆住了。
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缩。
下方,没有他想象中的黄沙万里,死气沉沉。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不真实的绿洲。
那不是江南水乡那种,温润的,秀美的绿。
而是一种,粗犷的,野蛮的的绿。
无数条,闪烁着冰晶般光泽的,宽阔的河流,如同巨人舒展的血脉,纵横交错地切割着这片原本该是荒芜的,赭石色的大地。
河流的两岸是大片大片,规划得有些杂乱无章的田地。
金黄的麦浪与翠绿的牧草胡乱拼接在一起。
无数的牛羊散落在那些翠绿的草场之上。
而在这些田地与牧场的中央,坐落着一座座巨大而又棱角分明的聚落。
云茹的身影,缓缓下降。
他们降落在其中一座最大的聚落之外。
朱慈烺的脚,踩在了松软的,带着一丝湿润凉意的土地上。
他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座聚落。
它巨大,甚至比他见过的许多府城都要庞大。
但它没有城墙。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用巨大石块与夯土混合筑成的,棱角分明的低矮围墙,与其说是防御工事,更像是一个巨大牲畜圈的栏杆。
建筑风格混杂而粗野。
有中原样式的夯土平房,也有用毛毡和木头搭建的巨大穹顶帐篷,更多的是一种朱慈烺从未见过的,用石块和泥砖垒砌的,方方正正,几乎没有窗户的堡垒式建筑。
一切都显得实用,坚固,却毫无美感。
“走吧。”
云茹的声音将他从震撼中唤醒。
聚落的入口同样没有城门,只是一个宽阔的豁口。
几个穿着皮袄,腰间挂着弯刀,相貌与中原人迥异的壮汉,正靠在墙边晒着太阳。
他们的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看到云茹和朱慈烺走来,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审视,却没有任何盘问的意思。
一踏入聚落,一股混杂着牛羊膻味,发酵奶味,皮革味,还有泥土芬芳的,浓烈而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街道宽阔,却并不平整,被无数的车辙和蹄印踩得坑坑洼洼。
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
男人们大多身材魁梧,穿着五花八门的服饰,脸上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悍勇。
女人们则裹着色彩鲜艳的头巾,她们的眼神大胆而直接,看到朱慈烺俊秀的脸庞,甚至会毫不避讳地发出阵阵笑声。
这里几乎看不到汉人的面孔,耳边充斥着一种朱慈烺完全听不懂的,发音短促而有力的语言。
整个聚落,就如同一锅烧得滚沸的杂烩汤。
混乱,嘈杂,却又充满了一种野蛮生长的蓬勃活力。
朱慈烺的眉头,下意识地,微微皱起。
这里,没有洪承畴治下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秩序。
也没有郑成功港口中那种,由金钱驱动的,井然繁华。
这里更像是一个,被砸碎了所有规矩的,巨大的露天集市。
“站住!你这个骗子!”
一声暴躁的怒吼,从不远处的空地传来。
朱慈烺循声望去,只见两个本地壮汉,正扭打在一起。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虬髯。
另一个则相对瘦小,但眼神凶狠得像一头孤狼。
他们没有用武器,只是用最原始的方式,互相撕扯,翻滚在尘土之中,嘴里用朱慈烺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咒骂着。
周围的人群,非但没有劝解,反而围成一个圈,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好,甚至有人开始下注。
朱慈烺的心,猛地一紧。
如此景象,若是发生在大明的京城,早已是惊动官府的大案。
可在这里,却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街头娱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汉人服饰,身材精干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普通的蓝色短打,腰间系着一根麻绳。
“喂!喂!都住手!”
他用一种同样流利,却带着一丝中原口音的本地话大声喊道。
那两个扭打的壮汉,听到他的声音,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
他们互相推开对方,从地上爬了起来,各自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同时怒气冲冲地看向那个汉人。
“张爷!你来得正好!”
那个大胡子壮汉,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声嚷道。
“这个家伙,卖给我的羊少了一条腿!”
“放屁!”
另一个瘦小汉子,立刻反驳。
“我交给你的时候,明明是四条腿!是你自己,没看好,让狼给叼走了!”
“你胡说!这附近,哪里有狼!”
“怎么没有!昨天晚上,我还听见狼叫了!”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
那个被称作“张爷”的汉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
他走到两人中间,看了看大胡子,又看了看瘦子。
“不就是一条羊腿吗?多大点事。”
他想了想,说道。
“这样,阿斯兰,你今天是不是刚打到一头黄羊?”
那个叫阿斯兰的瘦人,点了点头。
“行,你把那头黄羊的后腿,割一条下来,给帖木儿。”
张爷又转向那个大胡子帖木儿。
“帖木儿,你拿了羊腿,这事就算了了。”
“不行!”
帖木儿立刻反对。
“我的羊,是家养的肥羊!他的黄羊,又干又瘦,一条腿,怎么能比!”
张爷似乎也觉得有些头疼,他挠了挠头。
“那……那你想怎么样?”
帖木儿眼珠一转,指着阿斯兰腰间挂着的一个皮囊。
“再加他那袋,马奶酒!”
“你做梦!”
阿斯兰瞬间暴跳如雷。
“那是我留着晚上给我女人喝的!”
“一袋马奶酒,换你一条羊腿值了!”
张爷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拍了拍阿斯兰的肩膀。
“就这么定了。”
“阿斯兰,大丈夫何患无酒?晚上去我那里,我请你喝更好的!”
阿斯兰虽然还是一脸不情愿,但听到张爷这么说,也只能,恨恨地解下腰间的酒囊,丢给了帖木儿。
帖木儿接过酒囊,又拿了羊腿,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拍了拍阿斯兰的肩膀,两人又互相咒骂了几句,然后,竟然勾肩搭背地一起走向了不远处的一个酒馆。
一场眼看就要见血的冲突,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化解了。
朱慈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个已经转身去处理另一场纠纷的汉人“张爷”。
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没有律法。
没有公堂。
没有官差。
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谁对谁错的判定。
解决问题的不是冰冷的条文,而是一个在当地有足够威望的仲裁者。
仲裁的依据也不是什么,道理,法理。
而是一种最朴素的,最直接的利益平衡。
这就是李自成的规矩吗?
一种近乎于无政府状态的,原始的,部落式的公平。
“看明白了?”
云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朱慈烺,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晚辈,看明白了,他们如何解决纷争。”
“却不明白,为何会是如此。”
“走吧。”
云茹没有解释。
她带着他,走进了那家刚刚帖木儿与阿斯兰勾肩搭背走进去的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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