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城北的空气,似乎被“五毒正气汤”那霸道的气味烙下了永久的印记。即便那桶绿汤已被衙役们捂着鼻子抬走,即便几辆尸车被王婶带着伙计用汤水冲洗后又铺上了呛鼻的生石灰,那股子混合着尸臭、石灰粉和若有若无的酸腐恶臭,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陆记棺材铺周围,钻进每个人的衣缝里,也钻进每个人的心里。
陆子铭捂着肋下,那里账本夹板带来的剧痛已经退去,只剩下隐隐的钝痛,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在骨缝里。他站在铺子门口,看着街对面。刘老栓那匹瘸腿的老驴,四蹄朝天躺在泥地里,口吐白沫,翻着白眼,身体间歇性地抽搐一下。刘老栓跪在驴旁,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干枯的手掌拍打着冰冷的地面,那绝望的哭嚎,比任何唢呐都刺耳。
“我的驴啊…我的命根子啊…没了你,我拿啥拉磨?拿啥换口吃的啊…陆老板,你行行好,赔我驴…赔我驴命啊…”
几个虫股东小贩、力夫、纸扎匠远远围着,脸上写满了兔死狐悲的戚然和愤怒。王婶拿着一块豆饼,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脸上又是愧疚又是无奈:“老栓叔…这…这豆饼它不吃啊…清心散灌下去也没用…这驴…这驴怕是…”
陆子铭的目光扫过哭嚎的刘老栓、濒死的驴、围观的虫股东,最后落回铺内。李观和王太医还在里面。李观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一定还在审视着床上昏迷的沈墨璃,审视着那床板上诡异的“鹞鹞鹞鹞”刻痕。时间紧迫!必须尽快稳住局面,转移李观的注意力,更要安抚这些虫股东——他们是陆记在底层立足的根基,也是对付柳家的眼线!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疲惫的神经。现代金融里的“债务重组”、“资产证券化”,那些曾只在书上看过的冰冷概念,此刻在明朝的瘟疫地狱中,以一种无比荒诞又无比现实的方式,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深吸一口混杂着尸臭、石灰味和绝望的空气,猛地大步走到人群中央,站在那濒死的驴和哭嚎的刘老栓旁边。他没有看驴,也没有立刻安抚刘老栓,而是目光如炬,扫向那些围观的虫股东,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穿透力:
“街坊们!虫股东们!都看到了?!瘟疫横行,尸骸遍地!官府清瘟,我陆记的车冲了绿汤铺了石灰,无偿借给官府用!为啥?就为多救几条人命!多给活人挣条活路!” 他猛地一指地上抽搐的驴和哭嚎的刘老栓,“可这瘟灾,祸害的岂止是人?!牲口倒了,磨坊停了,糊口的营生断了!人没被瘟死,也要被活活饿死、逼死!”
他的话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虫股东们的眼神变了,愤怒和悲戚中透出一丝茫然和更深的恐惧。是啊,人没死,可活路在哪?
陆子铭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煽动性的力量:“我陆子铭之前,是弄了些‘阴司债券’!是赚了些歪财!可那些钱,是黑是白,它现在就在我库房里堆着!发霉!生蛆!它救不了这头驴,也救不了刘老栓!更救不了大家伙的活路!”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粗糙发黄的纸片!那是他连夜让王婶赶制的,上面用粗劣的墨笔画着一个简陋的粮斗图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壹斗”、“凭此据兑”的字样,还盖着陆记棺材铺那枚刻着“往生极乐”的歪斜印章——这就是他刚捣鼓出来的“赈灾粮券”!
“从今儿起!”陆子铭高举着那叠粗糙的粮券,声音在萧瑟的秋风中回荡,“我陆记,不认‘阴司债券’了!那玩意儿,作废!烧了它,我都嫌脏手!”
人群瞬间哗然!作废?!那可是真金白银的欠条啊!
“但是!”陆子铭的声音如同炸雷,压下了所有的喧哗,“拿着‘阴司债券’的!不管是虫股东,还是街坊!只要你手里有!拿来!到我这儿!登记你的名字!住址!按上手印!我陆子铭,当场给你换成这个——实名制‘赈灾粮券’!”
他用力挥舞着手中的糙纸:“看见没?壹斗!白米!糙米也行!保你活命的口粮!凭这个,等官府开了常平仓放粮,或者等我陆记从南边买的粮食运到,你拿着它,写上你的名字按了手印的这张纸,到指定的兑换点,就能领到实实在在的粮食!童叟无欺!虫股东优先!街坊邻居也一视同仁!”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哭嚎的刘老栓都忘了哭,挂着鼻涕眼泪,呆呆地看着陆子铭手里那几张黄纸。阴司债券…换粮券?死人的债…换活人的粮?还能登记名字按手印?这…这又是什么妖法?但“壹斗白米”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死死抓住了每个人饥饿的神经。
“陆…陆老板…此话当真?”一个干瘦的纸扎匠颤声问道,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阴司债券”。
“当真!”陆子铭斩钉截铁,“不光换!我还认赔!”他猛地指向地上只剩出气的老驴,“刘老栓的驴,是被我陆记的消毒汤‘误伤’!我认!这驴,按市价,我赔!不赔钱!就赔粮!赔他…五斗粮!记在他新换的粮券上!”
“五斗?!”刘老栓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忘了哭,也忘了他的驴,脑子里只剩下“五斗粮”三个字在嗡嗡作响!他那头瘸腿老驴,值五斗粮?!
“王婶!”陆子铭喝道,“拿名册!拿印泥!现在就开始登记!换券!给刘老栓先记上五斗!虫股东们,谁手里有债券的,排队!一个一个来!”
王婶如梦初醒,慌忙跑进铺子,抱出个破旧的账本和一小盒廉价的朱砂印泥。陆子铭就站在铺子门口,寒风萧瑟中,在那头濒死老驴和“价值五斗粮”的震撼中,开始了这场荒诞至极的“债转粮”现场会。
第一个纸扎匠哆嗦着递上债券,报上名字住址。陆子铭翻开账本新的一页,歪歪扭扭写下名字地址,让他在名字上按了个鲜红的手印。然后,郑重其事地将一张写着“壹斗”的糙纸粮券塞到他手里。纸扎匠捧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看着上面鲜红的手印和自己的名字,又看看地上“价值五斗”的驴,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红了。这薄薄一张纸,比之前那张画着骷髅的“阴司债券”,重了何止千斤!
人群炸了!亲眼所见!真换了!真有粮!
“我!我也有!陆老板!给我换!”
“还有我!我是虫股东!我上月买了五钱的债券!”
“让让!我先来的!”
……
刚刚还充满悲愤和绝望的人群,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点燃!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陆记铺门,手里挥舞着各种面额的“阴司债券”,嘴里喊着名字住址,生怕慢了一步。场面瞬间混乱而嘈杂,却又透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那头被遗忘的老驴,在无人关注的角落,终于抽搐了两下,彻底断了气。
铺子里面。
李观站在沈墨璃床前几步远的地方,将门外这荒诞又震撼的一幕,尽收眼底。王太医正皱着眉头给沈墨璃诊脉,她的气息微弱但平稳,体温极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冰瓷。床板上那四个“鹞鹞鹞鹞”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刺眼。
李观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从最开始的惊骇、厌恶、审视,到刚才被陆子铭在尸车旁展现的“五毒正气汤”和“无偿借车”带来的震动,再到此刻…他看着门外那些因一张写着“壹斗”并登记了名字的糙纸而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热泪盈眶的百姓,看着陆子铭在寒风中佝偻着背(肋下的痛还在隐隐作祟),用那只沾满灶灰和朱砂的手,一笔一划地认真登记着名字,让饥民在绝望中抓住一根叫“实名粮券”的稻草…
这个“妖人”,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在变着法儿洗白他的“妖财”?是!但他在用这“洗白”的钱,去买人心,去买一条条活路!他喊出的那句“不赚死人钱,赚活人的人心”,此刻像重锤一样敲在李观的心上。
他之前对陆子铭的认知——“妖人敛财”、“歪门邪道”、“目无法纪”——此刻被这血淋淋、臭烘烘、却又带着强烈生命力的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这手段,荒诞不经,惊世骇俗,完全不合朝廷法度!可它…它似乎真的在起作用!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这难道不比那些只会空谈“赈济”、却让粮食烂在常平仓或者被奸商囤积的“正人君子”强上百倍?!
“李大人…” 王太医收回搭在沈墨璃腕上的手,脸色凝重地走到李观身边,压低声音,“此女脉象…极寒入髓,淤塞奇经八脉!非寻常寒症!倒像是…像是中了某种极其阴寒的奇毒!且颅骨似有旧伤隐疾,相互纠缠,凶险万分!老夫…只能暂时以温阳固本之药吊住她一口气,能否醒来,全看天意…此毒…闻所未闻!” 他的目光也扫过床板上的刻痕,充满疑惑。
李观的心猛地一沉。奇毒?颅骨旧伤?四个“鹞”字刻痕?这女子,绝非寻常!她与陆子铭,与这瘟疫,与柳如海…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他看着门外那个在饥民包围中、疲惫却眼神执拗地登记着名字的陆子铭,第一次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就在这时,门口的人群外围,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短打、身形精悍的汉子,像一条滑溜的鱼,悄然挤到陆子铭登记的小桌前。他递上一张数额不小的“阴司债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市井的油滑:“陆老板,换粮券。名儿写‘张老三’,住城南柳条巷。”
陆子铭抬头瞥了他一眼。这人他认识,是城南“虫股互助会”的一个小头目,也是他暗中布下的眼线。那人看似随意地报着信息,手指却在桌下,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地在桌面上划了几下!
陆子铭不动声色地低头“登记”,目光扫过桌面——那人用指甲划下的痕迹,组成了两个字:
米仓。
下面还跟着一个潦草的符号:
鹞。
陆子铭的心脏猛地一跳!米仓!果然和米仓有关!“鹞”字符号也出现了!这人刚从城南柳条巷那边过来,难道线索指向柳家在城南的米仓?!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迅速写好“张老三”的粮券递过去,低声道:“知道了。让兄弟们眼睛放亮点。”
汉子接过粮券,混入人群,眨眼消失。
陆子铭继续登记着,手依旧很稳,但肋下那本账本夹板,仿佛又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冷的悸动。他抬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投向铺内李观的方向。李观正背对着他,和王太医低声说着什么,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铺内每一个角落,显然还在寻找那粒消失的算珠碎片和更多的线索。
时机!必须尽快行动!必须在李观彻底盯死他之前,查清“鹞鹞鹞鹞”和米仓的秘密!他需要戚继光的力量!他记得,在之前的“虫股互助会”活动时,曾有个操着山东口音、沉默寡言的壮汉来买过薄棺,眼神锐利,步伐沉稳,极像行伍出身…那人似乎提到过,在码头扛活?
陆子铭一边机械地登记着名字,发放着粮券,一边在脑中飞速盘算。如何在不惊动李观和柳家的情况下,联系上那个可能是戚家军的人?如何利用“虫股互助会”这张网,撬开柳家米仓的秘密?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头已经僵硬的驴尸,一个更加荒诞、却又可能极具掩护性的主意冒了出来。
他提高声音,带着一股市井的豪气,对王婶喊道:“王婶!刘老栓的驴,咱赔了!五斗粮记上了!这驴尸也别浪费!找人拖到后面去,剥皮!肉分给今天换了粮券的街坊邻居!骨头熬汤!皮子硝好了,给咱们‘虫股互助会’的兄弟们做几副好点的护膝手套!天冷了,干活也得暖和点不是?”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有人觉得陆老板仁义,连驴尸都利用起来“回馈”大家,有人觉得这陆老板行事真是…不拘一格。但“分肉”、“熬汤”、“护膝手套”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再次冲淡了诡异感,只剩下对生存资源的渴望。
铺内的李观听到这安排,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物尽其用”之人!这陆子铭,行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却又每每能抓住人心最迫切的需求。他看着陆子铭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沈墨璃,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份昨夜染血的“尸车图纸”副本,第一次,对这个“妖人”的观感,从厌恶警惕,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一丝好感”?或者说,是认可他那份在污秽泥泞中也要撕开一条生路的…蛮横的生命力?
而在陆记后院僻静的角落,王婶指挥着两个伙计处理驴尸。驴皮被剥下,摊在地上。一个伙计无意中踢到驴蹄子,一粒乌黑的、不起眼的算珠碎片,从驴蹄的缝隙里滚了出来——正是陆子铭之前用脚拨进床底的那颗!它不知何时粘在了伙计鞋底,又被带到了这里。
那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躺在沾满泥污和草屑的驴皮旁,毫不起眼。只有靠近了仔细看,才能发现,碎片表面沾染的些许泥土中,混杂着几颗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屑?它们似乎被碎片吸附着,微微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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