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五月末的夜，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秦淮河上的丝竹管弦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小院格外寂静。院中一棵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斑驳摇曳的暗影。
厢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墙壁上扭曲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凉意，压过了窗外飘来的夜来香气。
沈墨璃躺在铺着素白细麻布的竹榻上。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鬓发被冷汗浸湿，紧紧贴着脸颊。即使在昏睡中，秀气的眉头也紧紧蹙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翅，不安地颤抖。薄薄的夏被下，她的身体不时地、细微地抽搐一下，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酷刑。每一次抽搐，都让守在一旁的陆子铭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
油灯的光晕笼着她，那张平日里清冷疏离、偶尔闪过狡黠的容颜，此刻只剩下令人揪心的脆弱。陆子铭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手肘撑着膝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肋下的硬皮账本紧贴着皮肤，仿佛能感受到竹榻上人儿传来的阵阵寒意和痛苦。‘符号…旧匾上的符号…和墨璃有关吗？’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日那碎木上的图形，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吱呀——”一声轻响，厢房的门被推开。
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水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便是李时珍的高徒，姓林，单名一个泉字。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大药箱的小药童。
林泉目光扫过榻上的沈墨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径直走到榻前，并未多言。他伸出三指，轻轻搭在沈墨璃冰冷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紊乱，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之意。林泉的指尖在沈墨璃腕上停留了许久，面色越来越凝重。
“寒气蚀脉，深入骨髓，盘踞心窍…奇症，奇症！”林泉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他示意药童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长短不一、细若牛毛、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金针。“陆掌柜，请退开些，扶住姑娘肩膀，施针时或需借力稳住她。”
陆子铭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扶住沈墨璃瘦削的肩头。入手一片冰凉，让他心头又是一紧。
林泉凝神静气，取出一根三寸长的细针。他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看准穴位，手腕轻轻一抖，针尖便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沈墨璃左腕内侧的“内关”穴！针尾微微颤动。
“嗯…”昏睡中的沈墨璃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呻吟，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陆子铭明显感觉到她肩膀的肌肉瞬间僵硬如铁！他肋下的账本同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林泉恍若未闻，神色专注如磐石。第二针，刺入“神门”穴。第三针，“劳宫”穴…他的手指稳如磐石，认穴奇准，针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随着金针一根根刺入，沈墨璃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她的身体不再是细微抽搐，而是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细密的冷汗如同泉水般涌出，瞬间打湿了鬓发和枕巾。她苍白的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齿缝间溢出断断续续、痛苦至极的呻吟。
“墨璃！”陆子铭心如刀绞，只能更用力地扶稳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一次痉挛都如同电流般传遍自己全身。肋下的账本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坨，那刺痛感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隐隐勾勒出某种…图案的轮廓？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死死盯着林泉的动作。
林泉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他取出一根最长、最粗的金针，准备刺向沈墨璃心口附近的“膻中”大穴时，他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凝聚全部的精气神。这最后一针，关乎成败！
“陆掌柜，扶稳！”林泉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如电！
就在那粗长的金针即将刺入沈墨璃心口的瞬间——
异变陡生！
沈墨璃的身体猛地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平日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竟是一片诡异的冰蓝色！无数细密如蛛网的白色霜纹，如同活物般，从她被刺入金针的穴位处，疯狂地蔓延开来！
“嗬——！”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极度痛苦的嘶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蔓延的霜纹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在沈墨璃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飞速地扭曲、组合、延伸……竟赫然凝结成一行行复杂而规整的……算！术！式！子！
那些算式由霜纹构成，结构精密，包含了古怪的符号，陆子铭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旧匾碎木上出现的符号！诡异的数字排列、甚至还有类似坐标方位的标记！它们像冰裂纹般布满沈墨璃的脖颈、锁骨、一直向上蔓延至半边脸颊！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微光！
而陆子铭肋下那块硬皮账本处，也同步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冰刀刮擦的锐痛！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一把扯开自己肋下的衣襟！
只见那本不离身的硬皮账本封面之上，竟然也浮现出与沈墨璃身上一模一样的、由寒气凝结而成的霜纹算式！位置、结构分毫不差！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两人之间同步刻写着这来自地狱的密码！
“天…天机泄！寒毒凝纹！”饶是见多识广的林泉，此刻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金针差点掉落！他行医半生，何曾见过如此诡异景象？这已非单纯的寒毒，更像是一种…被寒冰封存的、带有强烈意志的…信息？！
陆子铭死死盯着沈墨璃身上和自己账本上同步显现的霜纹算式，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这不是病理现象！这是加密信息！有人把坐标或者密码用这种方式刻在了墨璃体内！’他瞬间明白了！这霜纹算式，就是解开沈墨璃寒毒之谜、甚至可能找到寒晶的关键！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疯狂地记忆着那些冰冷的符号和数字排列，尤其是那个重复出现的、如同利刃般的独特符号！
在沈墨璃心口那片霜纹算式的核心位置，陆子铭清晰地看到，一个由霜纹扭曲构成的、极其眼熟的图案——那赫然是一把刀的轮廓！刀柄末端，霜纹巧妙地勾勒出两个小小的、却异常刺眼的字：壬午！
壬午！又是壬午！
沈墨璃的痛苦似乎达到了顶点，她猛地一挣，身体软了下去，身上的霜纹算式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化、消失，最终只留下皮肤上大片因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她再次陷入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脸上的痛苦之色也稍有缓解。肋下的账本也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隐隐的冰凉感。
林泉长舒一口气，缓缓拔出金针，后背道袍已被冷汗浸湿。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子铭账本上正在消散的霜纹：“陆掌柜…此症…已非药石可医。这霜纹所示…恐是祸根源头所在。姑娘命悬一线，系于其中啊！”
陆子铭轻轻为沈墨璃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她冰冷汗湿的脸颊，动作温柔。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彷徨，只剩下冰火交织的决然：“林大夫，我看到了。源头…就在那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指向了那个“壬午”刀纹的方向——那正是周记米仓所在的城西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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