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内,暖炉烧得正旺,融融的暖意将庭院里的冬日肃杀尽数驱散。
棋盘上,黑白子胶着。
沈眉庄捻着一枚白子,指尖几乎要将那玉石的凉意捂热,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焦躁。
“算下来,皇上已有十来天没进后宫了。”
安陵容正百无聊赖地用指甲划着茶碗的釉面,闻言,低低地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听闻西北战事吃紧,连御膳房送来的点心都减了花样,说是要节俭开支。”
她的声音细弱,仿佛也和那点心的花样一起,被削减了几分。
甄嬛闻言只是浅笑,将一碟新巧的栗子糕推到她面前。
“尝尝这个,我让小厨房新做的,专给你留的。”
话音未落,厚重的帘子被掀开一角,槿汐快步从外面进来,身上裹挟着一股清冽的寒气。
她疾步走到甄嬛身边,压低了声音,气息却有些不稳。
“主儿,方才奴婢去内务府,听见几个小太监在嚼舌根。”
槿汐顿了顿,脸色透着一丝微妙。
“他们说,春熙殿的妙常在,今儿又去寿康宫请安了。”
“还说……太后被她逗得合不拢嘴,当场就赏了一对成色极好的东珠耳坠。”
“啪。”
一声轻响。
沈眉庄将手里的棋子扔回了棋盒,打乱了一池棋子。
“寿康宫那道门槛,寻常人想迈都迈不过去,竟真被她给踏平了。”
屋子里的暖意,仿佛瞬间被这句话戳破了一个洞,丝丝缕缕的凉意钻了进来。
后宫之中,谁不知太后的欢心,便是一道最稳固的护身符。
甄嬛却像没听出其中的惊涛骇浪。
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满一杯热茶,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也藏起了眼底的情绪。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原是各人的本事。”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沈眉庄和安陵容都齐齐看了过来。
“人人都知道去寿康宫是条康庄大道,挤破了头也要往上凑。”
甄嬛轻轻吹开茶沫,目光落在两个姐妹身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成了?”
茶盏被她轻轻放下,在紫檀木的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叩问。
安陵容一脸茫然:“她……她到底送了什么奇珍异宝?”
甄嬛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讥诮,又像是赞赏。
“她送的,是乐子。”
乐子?
这个词,让沈眉庄和安陵容都愣住了。
甄嬛拿起一块栗子糕,细细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路,仿佛那不是糕点,而是某种人心的脉络。
“太后她老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她会闷,会烦。”
“这位妙常在,会说南边家乡的趣闻,会学林子里各种鸟儿的叫声,净挑些不值钱但足够新鲜的玩意儿,去解太后的闷,去逗太后的乐。”
“咱们送礼,送的是咱们以为的好东西。”
甄嬛的目光变得深邃。
“而她送的,是太后真正想要的。”
她将那块栗子糕,轻轻递到安陵容嘴边。
安陵容下意识张嘴接了,满口的香甜软糯,一时竟忘了咀嚼。
沈眉庄也怔住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竟是……这么个道理?”
一个她们从未想过的,简单到极致,却又刁钻到极致的道理。
甄嬛浅浅一笑,目光悠悠地飘向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仿佛能看到它在寒风中积蓄着来年盛放的力量。
“这世上的事,有时就跟这吃食一样。”
“山珍海味,吃多了,是会腻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心头一凛。
“皇上在朝堂上,日日面对着那些军国大事,勾心斗角……”
“想来,也早就腻烦了。”
甄嬛那句“也早就腻烦了”,如同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沈眉庄和安陵容的心尖上,不疼,却让人无法忽视。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沈眉庄怔怔地看着棋盘上那被自己一手搅乱的残局,许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心头积压许久的郁结。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动作间恢复了往日的利落和清傲。
“我真是糊涂了。”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里有几分懊恼,更有几分豁然开朗的释然,“还当她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门心思地跟人比家底,却忘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金银,最缺的,是人心。”
安陵容在一旁讷讷点头,手里还捏着那块没吃完的栗子糕,甜味在嘴里,心里却五味杂陈。她看看眉庄,又看看甄嬛,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沈眉庄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让她瞬间清醒无比。
“快年下了,皇后娘娘让我得空去各宫走走,看看灯笼彩联都布置得如何。我原先还懒得动,如今倒是觉得,该去瞧瞧了。”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甄嬛,眼神里是两人才懂的默契。这差事本是烦人,此刻却成了最好的由头。
甄嬛含笑起身,亲自为她披上架子上的一件银狐斗篷。“去吧,皇后娘娘跟前的差事,不能怠慢。外头天寒地滑,仔细脚下。”
“我知道。”沈眉庄系上带子,整个人都被裹在温暖的毛皮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你放心。”
这三个字,说得没头没尾,甄嬛却听懂了。
送走了沈眉庄,甄嬛一回头,就看到安陵容还坐在那儿,一副若有所思又茫然无措的样子。
甄嬛坐回她身边,重新给她倒了杯热茶,轻声问:“陵容,我记得你学过唱南边的小调,对不对?”
安陵容猛地一抬头,有些受宠若惊:“姐姐怎么知道?那都是在家乡时瞎唱着玩的,上不得台面。”
“哦?”甄嬛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悠悠地落在了墙角那把许久未动的七弦琴上。
“那可不一定。”
她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安陵容的心,跟着那袅袅升起的茶雾,一同飘了起来。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阳春白雪,可有时候,能让人开怀一笑的,偏偏就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乐子。”
碎玉轩内茶雾袅袅,人心浮动。
而在另一处稍显偏僻的宫苑里,孙妙青的贴身宫女春桃正替她将窗棱上的薄冰擦去,嘴里不住地念叨。
“小主,今儿都腊月二十五了,再有几天便是除夕合宫夜宴。您可得好好准备,到时候在皇上跟前露个脸,也好过这冷清日子。”
孙妙青正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水仙的枯叶,闻言手都没停一下。
“急什么。”
这语气平淡得让春桃心里都替她发急:“我的小主哎,这怎么能不急?奴婢可听说了,莞贵人那边最近得了不少新奇料子,怕是要做惊艳的新衣。还有惠贵人,听闻她……”
“听闻她终于开窍了,对不对?”孙妙青剪下最后一截枯黄,将银剪随手搁在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半分焦虑,反而有种……看透了期末考试题目的松弛感。
这宫里哪是后宫,分明就是个结构臃肿、KpI混乱的超大型国企。
皇上是董事长兼cEo,太后是掌握着原始股和一票否决权的董事会主席,皇后则是兢兢业业维持公司表面和平的coo。
至于她们这些嫔妃,不过是嗷嗷待哺,等着从项目(侍寝)里分一杯羹的产品经理。
合宫夜宴?不就是公司年会么。
别的产品经理都在琢磨着怎么把ppt做得花里胡哨,唱歌跳舞吟诗作对,卷生卷死,试图在年会上拿个“最佳才艺奖”。
可她这个从996战场上爬出来的金牌社畜,早就明白一个道理——给老板看的东西,重点从来不是你付出了多少,而是正中他下怀。
“小主,您就别打趣奴婢了。”春桃跺了跺脚,“咱们位份低,家世也比不上旁人,若再不花些心思,可真要被忘了。”
“谁说我没花心思?”孙妙青走到桌边,从一个木匣子里,拿出几张薄薄的皮影。
那皮影做工并不算顶尖,就是一个寻常的小货郎,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孩童,还有一只翘着尾巴的大黄狗。
春桃一看,更愁了:“小主,这……这玩意儿也太简陋了些。这怎能登上大雅之堂?”
“大雅之堂上,最不缺的就是大雅。”孙妙青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那货郎的扁担,皮影小人便颤颤巍巍地动了起来。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学着市井小贩的口音,吆喝了一声:“冰糖葫芦儿——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芦儿——”
声音不大,却活灵活现,逗得春桃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孙妙青也笑了,那笑意里藏着猎人般的笃定。
“你瞧,这不就乐了?”
她看向窗外,京城的冬天,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张铺开的巨大宣纸,等着人往上添几笔鲜活的色彩。
“让cEo高兴的,从来不是千篇一律的业绩报表。”她低声自语,眼底闪着兴奋的光。
“而是一个,能让他暂时忘了自己是cEo的,好故事。”
一个好故事……
孙妙青的指尖在皮影小人上轻轻一顿,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地一声,像是错位的齿轮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卡槽。
年会上的表演固然重要,但那是给所有人看的。真正能决定升职加薪的,往往是年会后,在走廊里和cEo那一次“不经意”的偶遇。
倚梅园。
这个地方瞬间从她记忆的角落里蹦了出来。
甄嬛传里浓墨重彩的一笔,除夕夜,倚梅园,红梅映雪,一个挂着小像的祈愿,一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引出了君心萌动,也引出了余莺儿的冒名顶替。
可如今,莞贵人圣眷正浓,身边暖炉热茶,奴仆成群,断然不会再孤身一人跑到那冰天雪地的园子里,去剪一个纸人,许一个卑微又渺茫的心愿了。
原来的项目负责人请假了,这个项目,就成了无人认领的香饽饽。
孙妙青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那是一种顶级销售闻到大单味道时的兴奋。
“春桃,”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雀跃,“我问你,倚梅园的梅花,是不是宫里开得最好的?”
春桃正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几个简陋的皮影,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啊小主,那儿的红梅最是出名。只是……那地方有些偏,又冷,除了特意去赏梅的,平日里没什么人去。”
她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
“一个成功案例,摆在眼前,这叫什么?这叫市场调研报告。”她低声自语,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报告说明,这个项目本身是可行的。”
春桃听得云里雾里:“小主,您在说什么项目……”
“没什么。”孙妙青摆摆手,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余莺儿是蠢,她只知道那句诗能讨皇上欢心,却不知道皇上在那一刻,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会念诗的宫女,而是一个能与他心意相通的解语花。
她偷了考题,却抄错了答案。
而自己,作为一个开了上帝视角的顶级做题家,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不需要去模仿甄嬛,更不需要去假扮纯元。她要做的,是精准地切入那个场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给那位怀着特定心情的cEo,送上一份他意想不到,却又正中下怀的“用户体验报告”。
“小主,您到底想做什么呀?”“除夕夜宴人多眼杂,咱们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放心。”孙妙青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那笃定的神情,让春桃慌乱的心都莫名安定了几分。
孙妙青也不解释,只吩咐道:“去内务府,给我领一幅上好的红绫福条。”
“小主,要这做什么?”
孙妙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慢悠悠地说:“当然是……写新年祝语了。”
至于写什么,怎么送出去,那就要看天时地利,还有那位九五之尊,配不配合了。
宫宴那天一早,孙妙青便起身梳洗。
春桃伺候着她换上了一身亮眼的粉紫袄裙,外罩银鼠皮斗篷,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显得清丽脱俗。
“小主,您这身打扮……”春桃有些疑惑,平日里孙妙青最爱素净藕粉之类颜色,很少穿亮点的颜色。
“今儿嫔妃们大多穿这个颜色,要办的点事,不宜张扬。”
孙妙青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春桃从内务府领来的红绫福条,质地上乘,绸面光滑如水。
孙妙青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在福条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几行字:
“愿皇上万寿无疆,愿太后凤体康泰,愿皇后母仪天下。”
字迹娟秀,用词恰到好处,既表达了祝福,又不会显得过分亲密。
春桃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犯嘀咕:“小主,您这能行吗?”
“你不用管。”
孙妙青将福条小心收好,“只需按我吩咐的去做就行。”
午后,孙妙青换上厚实的披风,带着春桃往倚梅园走去。
倚梅园位于宫城西北角,确实如春桃所言,地势偏僻,平日里少有人至。
此时正值隆冬,园中积雪未化,梅花却开得正盛,红艳艳的花朵在雪白的枝头绽放,煞是好看。
孙妙青在园中转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棵枝繁叶茂的红梅。
这棵梅树位置极佳,既能看到满园雪景,又不至于太过显眼。
她踮起脚尖,将那条红绫福带系在梅树的一根低垂的枝条上。
微风轻拂,红绫在白雪间飘摇,格外醒目。
“就看今晚运气了。”
孙妙青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宫中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氛围。
含元殿内,年夜宴正式开始。
孙妙青跟着众嫔妃入座,她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正好能观察到前面的情况。
皇上和皇后都是明黄色礼服,显得格外登对,华妃一身紫色,头戴凤冠,珠翠满头,艳丽无双,雍容华贵,甄嬛则身着粉袍,显得娇俏可人,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孙妙青的视线扫过大殿,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人物——果郡王。
果郡王允礼坐在亲王席上,一身玄色蟒袍,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他正在和身边的王爷说话,偶尔轻笑一声,显得温和有礼。
“啧,确实是个美男子。”
孙妙青暗自点头,“难怪能让甄嬛动心。”
宴席正式开始,各种珍馐美味轮番上桌。
皇上心情颇好,频频举杯,大殿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正当众人觥筹交错之际,一名太监快步进入大殿,在皇上耳边低声禀报了什么。
皇上听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朕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皇上放下酒杯,声音洪亮,“年羹尧大捷,西北叛军已被平定,边疆重归安宁!”
大殿内瞬间沸腾起来,众人纷纷起身,高呼“万岁”。
华妃更是喜形于色,眼中满含泪水。
毕竟年羹尧是她的兄长,这份军功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皇上看着华妃,眼中闪过一丝柔情。
又望向甄嬛,却见她只是淡淡一笑,不卑不亢。
孙妙青敏锐地察觉到,皇上在看甄嬛时,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这是在想纯元皇后吧。”
孙妙青心里暗道,那我的福条应当没白绑。
宴席继续进行,但孙妙青注意到,皇上虽然表面上在和大家谈笑,但偶尔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睛撇过了一旁的红梅。
皇上忽然站起身来:“朕有些乏了,想出去走走。”
皇后关切地问:“皇上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透透气。”
皇上摆了摆手,“你们继续。”
说完,他独自离开了宴席。
孙妙青心中一喜,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皇上一走,殿内热烈的气氛仿佛被抽走了一丝,虽然依旧歌舞升平,但坐在前排的几位心思都活络起来。
皇后端坐凤位,脸上得体的笑容未变分毫,眼神却轻轻扫过殿门的方向,随即落在了亲王席的果郡王身上。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去:“十七弟,皇上许是乏了,你跟去瞧瞧,别让皇上一个人吹了冷风。”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弟媳对小叔子的嘱托,也是皇后对宗亲的体恤。
果郡王允礼立刻起身,朝着皇后和皇上离去的方向拱了拱手:“是,臣弟遵旨。”
他转身时,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甄嬛,才提步跟了出去。
这一切,都被角落里的孙妙青尽收眼底。
她端起面前的温酒,轻轻抿了一口,心里跟明镜似的。皇后这一手,玩得漂亮,既显贤德,又安插了眼线,时时刻刻都要把皇上握在手里。
“啧,老板刚离席,总监就派人跟上汇报动向,这宫里可真是最极致的职场。”孙妙青在心里吐槽一句,眼底却闪过一丝算计成功的笑意。
第一步,鱼饵已经抛下。第二步,鱼也确实离席咬钩去了。第三步,连旁观者都被她调动了起来。
堪称完美。
……
倚梅园中,寒气袭人。
落雪压着红梅,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踩雪的咯吱声。
皇帝负手而立,果然走到了孙妙青选的那棵梅树下。那条鲜红的福条在夜色与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像是一点不甘寂寞的心事。
他伸出手指,轻轻捻起那光滑的绸面,借着远处宫灯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愿皇上万寿无疆,愿太后凤体康泰,愿皇后母仪天下。”
皇帝的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他本以为会是什么“愿得一人心”之类的女儿家情语,没想到竟是如此……周全的祝词。
字迹娟秀,带着一股子灵气,可这内容却沉稳大气,半点没有争宠邀功的小家子气。尤其是最后一句“愿皇后母仪天下”,更是让他有些意外。
后宫之中,有这般心胸与头脑的女子,会是谁?
正思索间,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一个穿着绿色宫女服色的小丫头,正拿着一把大剪子,笨拙地修剪着冻坏的梅花枝。
许是太过专注,她一剪子下去,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摔在了雪地里。
这动静惊动了皇帝。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趴在雪里,正手忙脚乱想爬起来的宫女。
那宫女正是倚梅园的宫女余莺儿,她一抬头看见龙袍加身的皇帝,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仪态了,连滚带爬地跪好:“奴婢……奴婢该死!惊扰了皇上!”
皇帝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福条,随口问道:“这福条,是你挂的?”
余莺儿一愣,脑子飞速转动。
她平日里最会察言观色,见皇上神情专注,手里还拿着那条不知谁系的红绫,立刻明白这是天大的机缘!
富贵险中求!
她心一横,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娇柔:“回皇上,是……是奴婢斗胆挂的,奴婢想着新年祈福,不敢扰了神佛,便……便求一求这梅花仙子。”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正好挠到了皇帝此刻的痒处。
一个在寒夜里对着梅花许下如此祝愿的宫女,倒是有趣。
就在这时,果郡王也寻了过来,他远远便看见皇兄正对着一个宫女说话,脚步便顿住了,没有立刻上前打扰。
而这一切,孙妙青自然不知道。
她只安心坐在殿中,看着眼前的歌舞,等着自己的“项目”,能有一个圆满的“交付”。
皇帝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宫女,眼中有些玩味。
这福条上的字,秀美工整,不像是寻常宫女所能写出的。
他再次打量着余莺儿,只见她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余莺儿。”
“你识字?”
余莺儿心中一紧,想起自己刚才的话,硬着头皮点头:“奴婢小时候跟着家里的老先生学过几个字。”
皇帝点点头,将福条收入袖中:“起来吧。”
余莺儿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抬眼看皇帝。
“这倚梅园平日里可有人来?”
“回皇上,白日里偶尔有娘娘们来赏花,夜里……夜里就只有奴婢们打扫。”
皇帝踱步走到梅花树下,抬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这么巧?
他心中略有疑惑,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不远处的果郡王见皇兄久久不动,担心他着凉,终于上前:“皇兄,夜深了,您还是回去歇息吧。”
皇帝回过神来,看了看果郡王,又看了看余莺儿:“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余莺儿如蒙大赦,匆匆收拾好剪子,小跑着离开了。
果郡王走到皇帝身边:“皇兄,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罢了。”
皇帝拍了拍果郡王的肩膀,“十七弟,你觉得后宫中的女子,都是为了什么?”
果郡王一愣,不太明白皇兄为何突然问这个。
“自然是……为了皇兄的宠爱,为了荣华富贵。”
“那如果有一个女子,写下的祝词里,没有为自己求半分,全是为朕和皇后、太后祈福,你觉得如何?”
果郡王心中更加疑惑:“这……或许是真心实意,也或许是……”
“或许是什么?”
“或许是欲擒故纵。”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十七弟倒是看得通透。”
两人踏雪而回,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另一边,余莺儿跑回自己的住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门外传来脚步声,春桃走进来禀报:“主子,皇上回宫了。”
“哦?”
孙妙青放下茶杯,“看起来心情如何?”
“奴婢远远看着,皇上和果郡王有说有笑的,应该是不错的。”
孙妙青满意地点点头。
第一步成功了。
现在皇帝对那个神秘的写福条的人产生了兴趣,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让他主动来找。
“春桃,明日你让青珊去打听一下,看看皇上有没有问起什么人。”
“是,主子。”
春桃退下后,孙妙青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花纷飞。
这个时代的男人啊,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格外珍惜。
越是神秘,越是想要探究。
越是看似无欲无求,越是让人怀疑别有用心。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第二日一早,后宫中果然有了动静。
皇帝派了小太监到各处打听,询问昨晚是否有人在倚梅园系过福条。
消息很快传到了孙妙青耳中。
“主子,皇上果然在查。”
青珊压低声音,“听说已经问了好几个宫女了。”
孙妙青嘴角微扬:“很好。让他查去吧。”
“那要不要……”
“不必。”
孙妙青摆摆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必做,等皇上查得差不多了,再让她不小心露出马脚。”
春桃点点头,心中暗自佩服自家主子的心机。
这一招欲擒故纵,玩得炉火纯青。
而此时的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心中却时不时想起昨晚那条福条。
那娟秀的字迹,那周全的祝词,还有那个瑟瑟发抖的宫女。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派出去的小太监们回来复命,个个垂头丧气,都说查无此人。
问遍了倚梅园当值的宫女,没一个人见过什么写祝词的女子,倒是那个叫余莺儿的,确实是倚梅园的宫女。
皇帝指尖捏着那张福条,又看了一遍。
字迹清丽,祝祷恳切,偏偏就找不到正主。
他越发觉得,那个在雪地里自称余莺儿的宫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
“一群没用的东西。”
皇帝将福条往御案上一扔,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候在一旁的苏培盛眼观鼻鼻观心,心里跟明镜似的。
皇上哪里是真要查什么挂福条的人,分明是惦记上昨晚那个小宫女了。
可这大张旗鼓地一查,什么都没查出来,反倒显得皇上被个小宫女给耍了,这龙颜上哪里挂得住?
主子不痛快,他们这些奴才的日子就不好过。
苏培盛脑子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他早就防着这一手,提前让小徒弟把那个叫余莺儿的领了过来,悄悄在偏殿候着,还特意嘱咐人给她换了身干净衣裳,略作梳洗。
此刻,他躬着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御案上的茶盏。
“皇上,您为这事儿烦心一天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皇帝“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苏培盛得了许可,立刻转身朝殿外招了招手。
很快,一个纤细的身影端着茶盘,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皇上,这是新来的宫女,奴才听闻她烹茶的手艺极好,便让她来伺候着,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苏培出声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皇帝听清。
皇帝正烦着,本不想理会,却闻到一股清冽的梅花香,不同于平日里喝的贡茶。
他抬起眼,目光随意地扫过去。
只见那宫女穿着一身干净的浅绿色宫装,身形纤细,正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他手边。
动作间,一张清秀的脸庞一晃而过。
皇帝的动作顿住了。
这张脸,不就是昨晚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那张脸吗?
他没说话,只是眼神沉沉地看向苏培盛。
苏培盛立刻垂下头,一副“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只是恰好找了个会烹茶的宫女来”的无辜模样,心里却在打鼓。
皇帝心里冷哼一声。
好你个苏培盛,这马屁拍得真是润物细无声,把台阶都给他铺好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热气,呷了一口。
茶汤入口,先是微苦,随即回甘,确实不错。
“抬起头来。”
那宫女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正是余莺儿。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上也没了昨夜的慌张,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奴婢……参见皇上。”
“你倒是会烹茶。”皇帝放下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
苏培盛在一旁机灵地接话,笑得像朵老菊花:“回皇上的话,这丫头叫余莺儿,奴才也是听人说她手巧,这才叫来伺候的。”
一句“余莺儿”,恰到好处地点明了身份。
皇帝心中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愉悦。
他看着战战兢兢的余莺儿,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福条,忽然就笑了。
“苏培盛,你这差事办得不错。”
苏培盛连忙躬身:“能为皇上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皇帝不再理他,只看着余莺儿,慢悠悠地开口。
“你的字写得不错,这茶,也烹得尚可。”
余莺儿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兴致更浓。
“不必在倚梅园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倚梅园宫女余莺儿,晋为官女子,赐居钟粹宫。”
余莺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狂喜和不敢置信。
“奴婢……奴婢谢皇上隆恩!”
从此,倚梅园再无宫女余莺儿,只有钟粹宫的余官女子。
这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不过半日就飞遍了东西六宫。
谁都没想到,倚梅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竟能一步登天。
听说还是总管太监苏培盛亲自领去御前伺候,这才得了皇上的青眼。
一时间,余莺儿三个字,成了紫禁城里最滚烫的谈资。
春熙殿里,春桃急得在屋里直转圈。
“小主!那余莺儿都从宫女升为答应了!”
“这才几天功夫啊!”
“那福条明明是您写的,倚梅园的差事也是咱们抢先办的,怎么就让她平白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春桃满脸涨红,又气又急,跺着脚,眼泪都快下来了。
孙妙青却仿佛未闻。
她正临窗看着院里那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姿态悠闲。
闻言,她只是淡淡一笑,将剪刀“咔哒”一声放下。
“急什么?”
“送上门的富贵,也要看她有没有那个命接住。”
“可……”春桃不甘心到了极点,“这可是泼天的恩宠啊!”
“恩宠?”
“恩宠?”孙妙青转过身,眸光清亮,“
你只看到她得了恩宠,却没想过这恩宠背后是什么。”
“皇上喜欢的,真是她余莺儿吗?”
她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
“不过是那一场雪夜的偶遇,一场心照不宣的错认罢了。”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余莺儿是什么?
不过是一款粗制滥造的“纯元皇后周边”。
这宫里头,谁能在容貌、才情、甚至是一句话一个神态上,蹭到纯元皇后的影子,谁就能得几分垂青。
但赝品,终究是赝品。
做影子,是永远见不得光的。
她孙妙青,一个在996福报里卷了那么多年的社畜,可不屑于做什么廉价的代餐。
“春桃,记住了。”
孙妙青拿起桌上的一本佛经,指尖在素雅的封皮上轻轻点了点,眼神里是势在必得的冷静。
“咱们要做,就做这宫里独一份的买卖。”
“想钓最大的鱼,就得用最好的饵,下在最稳的钩上。”
春桃还是似懂非懂,只呆呆地看着自家小主,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孙妙青也不多解释,只沉声吩咐。
“从明日起,你每日清晨,都将我抄好的这卷《心经》送到寿康宫去。”
“送去寿康宫?”春桃更糊涂了,“小主,咱们不该想办法在皇上面前露脸吗,告诉皇上那福条是我们写的?”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见我们这种小小的常在。”
孙妙青胸有成竹地笑了。
“这天底下,最快的路,往往不是直线。”
有时候,搞定董事长,比什么都管用。
又到了皇帝来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他一进暖阁,就瞧见母后正拿着一卷经文,看得出神。
“母后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还不是你后宫里的新人。”
太后将经卷递给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许。
“这个妙常在,哀家瞧着不错。进宫后一直安安分分的,每日里不是抄经为哀家祈福,就是来陪哀家说说话,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皇帝本是随意一瞥。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经卷上时,却倏地顿住了。
这字迹……
清丽飘逸,又带着一股子沉静的风骨和力道。
这字迹,分明就跟他那晚在倚梅园福条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轰的一声。
皇帝心头仿佛有什么炸开了。
那几日因查不出人来的烦闷,被一个小小宫女蒙骗的隐怒,瞬间找到了宣泄的源头。
原来如此。
原来正主在这里。
那个倚梅园的余莺儿,还有他那个自作聪明的奴才苏培盛,合着伙把他当傻子耍了!
皇帝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却微微收紧。
被欺骗的恼怒,与找到真相的了然。还有对这个一面之缘,”桂花糕“之谊的妙常在生出的浓厚兴趣,在他心中交织成一片汹涌的暗潮。
他捏着那卷经文,指腹缓缓摩挲着纸页上风干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执笔人落笔时的沉静。
“这经文,是妙常在亲手所抄?”他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可不是,”太后看他感兴趣,便多说了两句,“这孩子不仅孝顺,还活泼机灵,前儿送来的梅花糕,味道也是一绝。只是性子淡了些,不爱争抢,进宫这些时日,竟一直没能到你跟前伺候。”
皇帝将那卷经文捧在手中,指腹下的纸张细腻而坚韧,一如那笔锋间透出的风骨。
他的心中,怒火与好奇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疯狂交织。
他抬起头,看向安详品茶的母后,声音听不出波澜。
“母后对这位妙常在,似乎颇为欣赏。”
太后呷了口茶,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哀家这把年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有些人,像街边叫卖的瓦罐,敲得震天响,内里却空空如也,一碰就碎。”
“而有些人,是上好的官窑青瓷,需得静下心来,细细地品,方知其温润与珍贵。”
太后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皇帝心头猛地一震。
母后这是在点他。
瓦罐,说的是那个冒名顶替、上蹿下跳的余莺儿。
而青瓷,指的便是这位从未露面,却已将一手好字送到他面前的孙妙青。
皇帝的喉结微微滚动。
他想起了那晚倚梅园的闹剧,想起了苏培盛那张谄媚又心虚的脸。
原来,在他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的时候,他最信任的奴才,竟敢自作聪明,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何其荒唐!
何其可笑!
“皇儿在想什么?”太后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洞察一切的平静。
皇帝缓缓将经文放在小几上,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儿臣在想,这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但更多的是,自作聪明的人。”
太后微微颔首,拿起那卷经文,像是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所以说,真金,不怕火炼。”
“哀家听说,这孩子进宫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倚梅园的福条,更没有借此邀功的意思。”
“不争,不抢,也不辩。”
“这才是真正有底气的人,才有的气度。”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卷经文上。
是了。
一个能写出这样风骨字迹的女子,又怎会是那种急功近利之辈?
被欺君的怒火仍在胸中燃烧,但一种更为强烈的、近乎于狩猎般的兴趣,已经悄然占据了上风。
他不仅想知道那晚雪夜中的剪影究竟是谁。
他更想亲眼看看。
这个懂得以退为进,能做出那般美味桂花糕,又写得一手好字的孙妙青……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发出的“笃、笃”声,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结局,敲响了倒计时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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