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晨省,散得比往日都要早。
殿内空落落的。
端妃、年妃、菀嫔称病,齐妃被禁足抄书。
放眼望去,高位之上,除了敬妃,便只剩下孙妙青一人。
底下的贵人常在们请安的声音都透着一股被掐住喉咙的小心翼翼,眼神飘忽,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昨夜永巷宫那个管事太监,被堵着嘴拖进了慎刑司。
这后宫的天,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
从景仁宫出来,敬妃快走几步,攥住孙妙青的手腕,她指尖冰凉,眼里的忧虑几乎要满溢出来。
“妹妹昨夜……”
“姐姐放心。”
孙妙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沉静。
“皇上圣明。”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宫道那头转了过来。
来人一身簇新的靛蓝色总管太监服,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正是皇帝跟前最得脸的苏培盛。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四双眼睛像长了钩子,直勾勾地就朝着孙妙青来了。
宫道上洒扫的宫人瞬间停了动作,纷纷垂首跪到路边,连呼吸都凝滞了。
敬妃的脸色骤然一变,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孙妙青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苏培盛已躬着身子,满脸笑意地站在几步开外,双手稳稳捧着一个光华内敛的紫檀木盒。
“苏总管。”孙妙青微微屈膝,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苏培盛碎步上前,将手里的木盒往前递了递,声音不高不低,却精准地确保了周围跪着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娘娘可折煞奴才了。”
“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六阿哥呢,说昨夜之事,让娘娘跟着一道悬心,倒是他思虑不周了。”
苏培盛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脸上的褶子都透着亲近。
“万岁爷还说,这宫里啊,就得干干净净的,六阿哥才能睡得安稳不是?”
这话一出,周围跪着的宫人头埋得更低了,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地砖里。
苏培盛笑呵呵地继续说:“这不,万岁爷刚得了对儿东海夜明珠,说是给六阿哥压惊最好不过,最是安神。特地让奴才给您送来。”
他刻意在“压惊”二字上放缓了语速,那点意味,宫里的人精谁听不出来?
这哪里是给新生皇子的。
这分明是赏给她的。
赏她昨夜递过去的那把刀,皇帝用得极其顺手。
孙妙青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荣幸,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木盒。
“臣妾替弘昼叩谢皇上天恩,些许小事,竟劳动皇上如此破费。”
“娘娘说的哪里话。”苏培盛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万岁爷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奴才告退,不扰娘娘清净了。”
苏培盛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孙妙青才缓缓打开了盒盖。
两颗足有鸽卵大小的夜明珠,静静躺在明黄色的御用绸缎上。
珠子通体温润,幽光自内而外渗出,清冷如月华,却不刺眼,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
春喜凑过来,眼睛都看直了,声音发颤。
“主子!这、这珠子晚上都不用点灯了!这可是泼天的恩宠啊!”
是。
孙妙青的指尖轻轻拂过珠子冰凉圆润的表面。
是泼天的恩宠。
也是见血的封赏。
皇帝用这对珠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整个后宫,谁是他的人,谁的刀,最合他的心意。
敬妃看着那两颗幽幽发光的珠子,喉头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孙妙青之间的距离。
那距离不远,也就一步。
却像隔开了一道无形的深渊。
这恩宠,太烫手了。
孙妙青将木盒递给春喜,春喜的手都在抖,几乎要捧不住。
“主子,这……”
“收好,给六阿哥压床脚。”
孙妙青声音平淡,仿佛这只是两颗好看些的石子。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刚要转身回殿。
一个身影从月亮门后急匆匆地绕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被自己的袍角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地。
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她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内务府总管官服,头上的帽子都歪了,正是赵财海。
他脸上再无半分倨傲,只剩下满头冷汗和一脸谄媚到扭曲的笑。
“慧嫔娘娘,娘娘留步!奴才……奴才是特地来给娘娘请罪的!”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掌嘴,打得“啪啪”作响,毫不含糊。
“奴才猪油蒙了心!奴才不是个东西!求娘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奴才这条狗命吧!”
孙妙青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的视线从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慢慢移到他那身沾了灰的官服上。
“赵总管,”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这身料子不错,是上好的湖绸吧?跪在这儿,可惜了。”
赵财海的哭嚎和掌嘴的动作都停了。
他愣愣地抬头,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孙妙青身后的春喜却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死死憋住,一张脸涨得通红。
赵财海反应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只要娘娘消气,奴才就是把这身皮扒了都成!”
“扒你的皮,本宫嫌脏。”
孙妙青淡淡的一句话,让赵财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抖着嘴唇,还想再求,孙妙青却不给他机会。
“昨天让你来春熙殿回话,你说你病了。”
“今天一大早,本宫听说你又好了,在殿外头候着呢。”
“怎么,赵总管这病,是看人下菜碟的?”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赵财海的冷汗把内衬都浸透了,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不是病了,奴才是……是怕冲撞了娘娘和六阿哥的贵体!”
“哦?”孙妙青尾音微微上挑,“这么说,你还是个忠心的。”
她往前走了一步,停在赵财海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你这么忠心,你那位齐妃娘娘家的远房表姑,知道吗?”
赵财海那句问话,像一道无声的闷雷,在他自己头顶炸开。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忘了。
齐妃娘娘家的远房表姑……
这位言笑晏晏的慧嫔娘娘,她怎么会……
冷汗不再是一滴一滴地砸,而是顺着他的鬓角,汇成一股细流,无声地淌下,浸湿了崭新官服的领口。
他原以为,自己最大的罪过是贪墨。
只要把银子吐出来,把罪名一力承担,最多就是个流放,总还有一线生机。
可现在他懂了。
对方根本不是冲着那点银子来的。
那点银子,不过是用来砸开他这扇门的砖头。
人家要的,是门后藏着的人。
孙妙青没有再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头对身后的敬妃笑了笑,那笑意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温和。
可在赵财海看来,那笑容比慎刑司里烧得通红的炭火,还要灼人。
“姐姐,咱们也该回了,站久了风大。”
敬妃勉强牵动嘴角,点了点头,视线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孙妙青的眼睛。
她看着地上抖成一摊烂泥的赵财海,心里那点刚刚被夜明珠激起的艳羡,瞬间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位慧嫔妹妹,她不是在查账。
她是在拉网。
一张用人心和利益编织的大网,网里全是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人脉。
而她们,就站在这张大网的中央,看着猎物一个个落入陷阱。
“赵总管,”孙妙青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本宫乏了,没工夫看你在这儿演苦肉计。”
她抬脚,作势要走。
赵财海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向前膝行两步,不是去抱那根本碰不得的裙角,而是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姿势,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孙妙青前方的青石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春喜脸色一白,刚要呵斥。
“等等。”孙妙青抬手制止了她。
她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这个已经毫无尊严可言的内务府总管,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下。
“抱错佛脚了。”
赵财海浑身剧震。
“本宫的脚下,是你能求得来生路的地方吗?”孙妙青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残忍,“想活命,就该知道去拜哪座真佛。”
她没再多说,轻轻一抬脚,绕过了他,头也不回地朝春熙殿走去。
赵财海瘫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和她身后捧着紫檀木盒、一脸戒备的春喜,脑子里一片混沌。
拜哪座真佛?
他如今的处境,除了皇上,还能拜谁?
可皇上……皇上分明是默许了慧嫔的所作所为。
那慧嫔的意思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明白了。
慧嫔不是要他死。
慧嫔是要他,去做一条会咬人的疯狗。
去咬她想咬,却不方便亲自下口的人。
***
春熙殿。
孙妙青一进暖阁,就将那沉甸甸的紫檀木盒随手放在了桌上。
春喜小心翼翼地打开,两颗夜明珠的幽光瞬间映亮了她半张脸。
“主子,这……就这么放着?”
“不然呢?”孙妙青脱下斗篷,坐到软榻上,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难不成还要日日焚香供奉?”
敬妃跟了进来,脸色依旧苍白。
她挥手让宫人都退下,暖阁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妹妹,你今日……实在太过了。”敬妃的声音里透着无法压抑的颤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苏培盛送来赏赐,又逼得赵财海当众请罪。这风头,出得太盛了。”
“姐姐,”孙妙青放下茶盏,抬眼看她,“风头不出,怎么让底下的人看明白,如今这宫里,谁的恩宠,才是真正的恩宠?”
“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孙妙青轻笑一声,“姐姐别忘了,查账的差事,是皇后娘娘亲手交到我们手上的。我们查出了蛀虫,她脸上也有光。她若因此怪罪,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识人不明,用人不善?”
敬妃被她堵得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宫里的行事,何曾只讲道理?
孙妙青站起身,走到敬妃身边,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姐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怕皇后,怕齐妃,怕得罪了人,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她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可你想过没有,我们已经接了这差事,就没有退路了。查得不深,是办事不力;查得深了,是得罪人。横竖都是错。”
“既然如此,”孙妙青的手指,在敬妃冰凉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为何不把事情做绝,做到让皇上满意?”
“只要皇上满意了,咱们就不是错,而是功。”
敬妃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亮得不见半点杂质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宫里熬了几十年,或许都白熬了。
她看到的,是如履薄冰的生存之道。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嫔妃看到的,却是刀尖上起舞的通天之路。
正在此时,小卓子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主子,碎玉轩的槿汐姑姑来了。”
孙妙青眉梢一挑。
来得正好。
崔槿汐进来后,先行了大礼,才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得体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感激。
“奴婢替我们小主,谢慧嫔娘娘的茉莉花。小主说,花很好,香气也好,让她心里敞亮了不少。”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缎荷包,双手奉上。
“这是我们小主亲手做的,里面装了些安神的药材。小主说,娘娘协理六宫,夜里只怕思虑过甚,用这个,能睡得安稳些。”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表达了感激,又点明了甄嬛如今的处境——只能做些针线活,送不出贵重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传达了一个信息:甄嬛愿意承这个情。
孙妙青接过荷包,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清雅的药香传来。
“菀嫔姐姐有心了。”她将荷包递给春喜,“替我好生收着。”
她看着崔槿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蝴蝶……可引来了?”
崔槿汐的眼神微微一动,垂首道:“回娘娘,这天寒地冻的,蝴蝶哪那么容易来。不过小主说了,只要花还在开,总有能引来的时候。”
孙妙青笑了。
这就够了。
甄嬛是个聪明人,她听懂了。
“时辰不早了,姑姑快回去伺候吧。告诉菀嫔姐姐,安心静养,这宫里的冬天,总会过去的。”
送走了崔槿汐,敬妃才长长舒了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钦佩与后怕。
她看着孙妙青,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妹妹这一手,真是……”
她想不出词来形容,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太险了。”
一盆不合时宜的茉莉花,几句轻描淡写的问候,就把一个几乎被后宫遗忘的失势菀嫔,重新拉回了这盘生死棋局。
“姐姐,这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孙妙青重新坐下,给自己和敬妃都斟满了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多一个能用的人,总比多一个在暗处恨着我们的人好。”
敬妃端起茶盏,指尖的温度却丝毫暖不进心里。
“可菀嫔如今的境地……她能做什么?万一再惹了什么事端,我们岂不是要被拖下水?”
“姐姐。”孙妙青抬眼,目光清澈,直直地看向敬妃,“她什么都不用做。”
“她只要还住在碎玉轩,只要皇上还记得宫里有这么一号人,她就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更何况,”孙妙青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紧不慢,“她和华妃,可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咱们要对付的人,她比我们更想让她死。”
敬妃怔住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宫里熬了几十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字。可眼前的慧嫔,却是在用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走一条她想都不敢想的路。
这不是在求安稳,这是在风口浪尖上,造船出海!
聊了一会儿,敬妃到底还是心神不宁,起身告辞了。
她走到殿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孙妙青正低头品茶,侧脸在暖阁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宁静,仿佛刚才那些搅动后宫风云的话,都只是寻常的闲聊。
敬妃心里打了个突,快步离去。
送走敬妃,春喜上前为主子续上热茶,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孙妙青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着下一步。
赵财海这条鱼,被她一竿子甩到了岸上,现在只怕正拼命地蹦跶,想找个水坑跳回去活命。
就在这时,小卓子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那张机灵的脸上,表情有些古怪,是那种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的样子。
“主子。”
他一开口,春喜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孙妙青睁开眼,淡淡地瞥了他一下。
小卓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主子,内务府的赵总管……他又来了。”
那个“又”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春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他怎么还有脸来?这脸皮是城墙拐角做的吗?比金砖还厚!”
孙妙青的唇角,终于挑起了一点笑意。
她要的,就是他这张厚脸皮。
脸皮不厚,怎么能当一条好狗呢?
“让他进来。”
赵财海这次进来,没有跪。
他只是深深地弯着腰,姿态谦卑到了骨子里,仿佛脊梁骨都已经被抽走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账本,封皮是半旧的蓝色硬壳。
“奴才……奴才回去之后,翻来覆去地想,是奴才糊涂了。”
他将账本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是奴才私下记的一本账,上面……上面记录了这些年,孝敬给各处主子们的炭敬、冰敬、节礼的数目。”
“奴才愿意将功折罪,只求娘娘给奴才指条明路!”
孙妙青没有去接那本账册。
她的视线落在赵财海那张布满冷汗的脸上,眼神平静无波,缓缓开口。
“这本账,你自己收好。”
赵财海僵住了。
孙妙青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的声音钻入耳中,又轻又冷,像一条无声的毒蛇滑过皮肤。
“明路,本宫可以给你指。”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无比,像冰珠砸在地上。
“去翊坤宫。”
赵财海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翊坤宫?
年妃?
孙妙青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告诉年妃娘娘,就说齐妃为了脱罪,已经把你和她私下里的往来,还有如何克扣各宫份例去填补景仁宫亏空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招了。”
“你告诉她,你手上有齐妃和景仁宫勾结的账本,你走投无路,只能来投靠她。”
孙妙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年妃最恨皇后。你说,她会不会保你这条狗命,让你去咬人呢?”
赵财海的脑子彻底空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翊坤宫。
年妃。
那不是把他从一个火坑,推向另一个更滚烫的油锅吗?
全后宫谁不知道,年妃和皇后斗得你死我活,势同水火。
他一个小小的内务府总管,夹在两座大山中间,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孙妙青没有再看他,只是低头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
那鲜红的颜色,在赵财海眼中,像极了凝固的血。
“机会,本宫只给一次。”
“去,还是不去,你自己选。”
“本宫乏了,送客。”
小卓子上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财海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被小卓子半拖半扶地弄出了春熙殿。
殿外的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那点残存的理智终于回笼。
不去翊坤宫,他现在就要被拖去慎刑司,跟刘保作伴,下场只会更惨。
去了,投靠年妃,用慧嫔给的这套说辞,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现在就是一条案板上的鱼,慧嫔已经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是选择立刻被剁成肉泥,还是拼死蹦进旁边那锅滚油里赌一把,根本没得选。
赵财海一咬牙,心一横,对着春熙殿的方向,无声地磕了个头。
然后,他整了整自己那身已经皱巴的官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翊坤宫的方向跑去。
***
翊坤宫的奢靡,是整个后宫都出了名的。
还没进殿,一股浓郁到近乎霸道的龙涎香就扑面而来,呛得赵财海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守门的太监见他这副狼狈模样,脸上立刻挂上了翊坤宫特有的倨傲。
“什么东西,也敢在翊坤宫门口鬼叫?”
赵财海在内务府作威作福惯了,何曾受过这种气。
可眼下他不敢有半分不满,反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从袖子里摸出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就想往那太监手里塞。
“公公行个方便,奴才……奴才赵财海,有天大的要事,求见年妃娘娘!”
那太监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手一挥,直接把那银锭打落在地。
“当啷”一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我们翊坤宫,缺你这点脏银子?”太监的下巴抬得老高,“赵总管?没听说过。娘娘正在小憩,天大的事也给咱家憋着!”
赵财海的心,随着那银锭一起,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再不说出点干货,今天连翊坤宫的门都进不去。
他心一横,也顾不上体面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公公!烦请通报一声!就说奴才有齐妃和景仁宫勾结的铁证!关乎皇后娘娘!”
他把“铁证”和“皇后娘娘”几个字咬得极重。
那守门太监脸上的倨傲终于收敛了几分,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你等着。”
太监转身进了殿,赵财海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不多时,一个身形高大、面容阴沉的太监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年妃的心腹,周宁海。
周宁海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娘娘让你进去。”
赵财海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跟在周宁海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进正殿,热浪裹挟着香气袭来。
年妃正歪在铺着整张白狐皮的软榻上,由着贴身宫女颂芝给她剥着新贡的荔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就是赵财海?”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一股天生的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奴才……奴才赵财海,叩见年妃娘娘。”
赵财海再次跪下,额头死死贴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年妃将一颗晶莹的荔枝肉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才又开了口。
“听说,你有本宫那位皇后姐姐的铁证?”
赵财海浑身一抖,赶紧将怀里那本账册掏了出来,高高举过头顶。
“娘娘明鉴!这……这是齐妃的罪证!”
他按照孙妙青教的说辞,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那慧嫔查账,查到了奴才头上。齐妃怕引火烧身,连累三阿哥,更怕得罪皇后娘娘,就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奴才身上!还……还说奴才贪墨的银子,都是用来填补景仁宫的亏空了!”
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真是被主子背弃的忠犬。
“齐妃为了脱罪,已经把奴才和她私下的往来,全都一五一十地招了!奴才如今走投无路,只能……只能来投靠娘娘!求娘娘给奴才一条活路!”
年妃终于坐直了身子。
她没有去看那本账册,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赵财海,忽然笑了。
“齐妃那个蠢货,本宫就知道她成不了事。”
她接过颂芝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眼神轻蔑。
“一本破账,就想让本宫保你?”
赵财海的心又悬了起来。
“娘娘!”他急切地抬头,“这账上,不仅有齐妃的,还有……还有这些年孝敬景仁宫的每一笔炭敬、冰敬!皇后娘娘向来以节俭示人,若是让皇上知道,她背地里……”
“呵。”年妃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她站起身,踱步到赵财海面前,用绣着金线的鞋尖,轻轻踢了踢他手里的账册。
“你这条狗,倒还有点用处。”
赵财海听出她话里的松动,顿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奴才愿为娘娘做牛做马!愿为娘娘去咬人!只求娘娘保奴才一命!”
“咬人?”年妃的凤眼里闪过一抹嗜血的兴奋,“本宫就喜欢会咬人的狗。”
她终于伸出手,让颂芝将那本账册接了过来。
她随意翻了两页,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赵财海不敢接话,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身体抖成了一团。
翊坤宫地龙烧得太旺,他却感觉自己跪在了一块万年玄冰上,寒气从膝盖一路钻进天灵盖。
年妃不需要他回答。
她忽然笑了,那笑声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银针,扎在赵财海的耳膜上。
她沾了沾墨,笔尖悬在账册之上,却没有立刻落下。
“一本账,只能咬死一个齐妃,扳倒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里满是兴味索然的慵懒,仿佛在评价一道寡淡的菜。
赵财海的头埋得更低了。
年妃绕着他踱步,绣着金凤的鞋尖,一下一下,轻轻踢着他的肩膀。
“本宫那位敬妃姐姐,向来与世无争,最得皇上信重。”
“慧嫔那个贱人,也把她当成好姐妹,时时处处拉拢着。”
“你说……”
年妃忽然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在赵财海的耳廓上,那股浓郁的龙涎香几乎让他窒息。
“……要是让皇上知道,他最信重的妃子,和最得宠的新贵,背地里早就勾结在一起,用一本假账来构陷中宫,意图搅乱后宫,独揽大权……”
“那才叫热闹呢。”
赵财海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这不是栽赃,这是要掀了整个后宫的屋顶!
年妃直起身,看着他惊恐的表情,满意地笑了。
笔尖重重落下。
那墨迹在纸上晕开,仿佛一滴浓稠的血。
“敬妃”二字,赫然出现在账册上。
年妃扔下笔,将那本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账册,轻飘飘地丢回到赵财海面前。
“拿着。”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的调子。
“明日一早,去慎刑司门口,去内务府,去所有有人在的地方。”
“你不是去哭,是去喊冤。”
赵财海捧着那本比烙铁还烫手的账册,茫然地看着她。
年妃的凤眼里,闪动着嗜血的光。
“记住,你不是被齐妃和皇后逼得走投无路。”
“你是慧嫔和敬妃联手做假账、意图构陷中宫、夺取协理六宫大权的工具!”
“她们事败,便将你这条忠心耿耿的狗拎出来,要杀你灭口!”
“你无路可走,只能来投靠本宫,因为全天下,只有本宫敢与她们抗衡,敢为皇上揭露这天大的阴谋!”
年妃俯视着他,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铁钳,烙进赵财海的脑子里。
“你不是去求饶,你是去做那个揭开黑幕的英雄。”
“至于敬妃……”
年妃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
“你就说,慧嫔查账时,你亲耳听到她对敬妃说——‘姐姐放心,这盆脏水,我自有办法泼到景仁宫和翊坤宫身上,绝不会脏了姐姐的手’。”
“懂了吗?”
赵财海的脑子已经彻底被这套说辞搅成了一锅沸水。
他懂了。
慧嫔不是要他去当一条咬人的狗。
年妃,是要他去做一条咬死所有人的疯狗!
而他自己,也将是第一个被撕碎的。
“娘娘……奴才……”他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本宫保你全家性命。”
年妃淡淡的一句话,却比任何承诺都重。
“办好了,你弟弟在南边贩私盐的烂账,本宫替他平了。”
赵财海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他最大的把柄,他藏得最深的秘密,年妃竟然……知道!
他再无选择。
年妃看着他瞬间死灰一片的脸,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去吧。”
“本宫喜欢看戏。”
“尤其是,狗咬狗的戏。”
春熙殿的清晨,是被一声尖锐的通传撕裂的。
小卓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暖阁,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直接绊死在殿内。
“主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春喜正给孙妙青梳头的手猛地一抖,那把名贵的象牙梳几乎脱手。
“大清早的,鬼叫什么!”春喜压着嗓子呵斥,可她自己眼底的慌乱,却怎么也藏不住。
孙妙青从光洁的铜镜里,静静看着小卓子那张失了魂的脸。
她慢慢放下了手里一支刚要簪上的珠花。
“说吧怎么了。”
“赵……赵财海!”
小卓子大口喘着气,话不成句。
“他疯了!今天一早,就跑到慎刑司门口去喊冤!见人就磕头,说……说……”
他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看着孙妙青,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说什么?”
孙妙青的语气,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说……说是您和敬妃娘娘联手,做了假账,要构陷中宫和齐妃娘娘!”
小卓子心一横,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他还说,您和敬妃娘娘是为了夺取协理六宫的大权,事情败露后,就要杀他灭口!”
“他说他走投无路,是年妃娘娘心善,不忍看忠良蒙冤,才收留了他,他这才敢出来揭露这天大的阴谋!”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
春喜手里的象牙梳,终于还是“啪嗒”一声,掉在坚硬的金砖上。
应声而断。
她整个人都木了,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这……这怎么可能……这条疯狗,他怎么敢……”
反咬一口。
而且是这么狠,这么毒,这么不留余地的一口。
这已经不是咬人了。
这是要把春熙殿和咸福宫连根拔起,再浇上一勺滚油,烧成飞灰。
“年妃。”
孙妙青轻轻吐出两个字。
“她这是嫌火烧得不够旺,亲自往里头添了一把油。”
她早就料到年妃会借刀杀人,却没料到,年妃竟敢玩得这么大。
不仅借刀,还要反手一刀,捅死递刀的人。
顺便,再把自己塑造成那个揭露黑幕、保卫中宫的“大功臣”。
好手段。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到完全不顾礼仪的脚步声。
敬妃几乎是闯进来的。
她一向梳理得丝毫不乱的端庄发髻散了,脸色惨白如纸,一见到孙妙青,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睛里,泪水先涌了上来。
“妹妹!你都听说了?”
她一把抓住孙妙青的手,指尖冰得像刚从冬日的雪堆里捞出来。
“我们……我们被年妃那个毒妇给算计了!”
孙妙青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拉到软榻边坐下,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姐姐,先喝口茶。”
“我还喝什么茶!”
敬妃猛地推开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她满手。
她却像感觉不到疼,赤红着眼,在殿内发疯似的来回踱步。
“现在整个后宫都传遍了!说我们两个勾结起来,伪造罪证,构陷中宫!”
“赵财海那个狗东西,把年妃教他的话,喊得人尽皆知!这盆脏水泼下来,我们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敬妃是真的怕了。
她在这宫里安稳几十年,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名声,靠的就是皇上那份独有的信重。
现在,这两样东西,都要被年妃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皇上生性多疑,如今牵扯到中宫皇后,他……他一定会信的!”
“姐姐。”
孙妙青的声音很轻,却让敬妃濒临失控的情绪戛然而止。
敬妃的脚步猛地顿住。
“你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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