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的火光舔着铁锅底,把林晚星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成一片模糊的灰。她手里攥着的铁铲沉得像块石头,锅里的玉米糊咕嘟着冒泡,热气裹着生涩的粮食味扑到脸上,烫得她鼻尖泛潮。窗外的天已经擦黑,西厢房里传来弟弟林朝阳的哭闹声,一声比一声尖,像根细针扎在她耳朵里。
“姐!你快来帮我写作业!这道算术题我不会!”林朝阳的声音隔着两道门还那么清楚,带着惯有的理所当然。林晚星握着铁铲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今天的算术题是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讲过的鸡兔同笼,她记得朝阳当时在后排玩橡皮,手指捏着那块黄色橡皮搓来搓去,连老师点他名字回答问题都没听见,还是她悄悄在后面戳了戳他的后背,才让他没被老师罚站。
“晚星,听见没?快过去帮朝阳看看。”母亲赵秀兰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麻线穿过厚棉布的“嗤啦”声和朝阳的哭闹混在一起,成了这个家每天傍晚固定的背景音。林晚星甚至能想象出母亲此刻的模样——眉头皱着,眼睛盯着鞋底,手里的针一下下扎得又快又准,仿佛那鞋底是什么惹人生气的东西。
林晚星没动,玉米糊要搅得勤,不然锅底会糊成黑渣,刮都刮不下来。上次她就是因为去帮朝阳找丢失的铅笔,忘了搅锅,结果锅底糊了一层,被母亲拿着锅铲柄敲了手背,疼了好几天。她低着头,声音比锅里的热气还轻:“妈,老师说作业要自己写,不然学不会。”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里,堂屋的纳鞋声突然停了。赵秀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踩在青砖地上,发出“咚咚”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星的心上。她停在厨房门口,门框的阴影把她的身影压得又高又大,林晚星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落在她背上,热得发烫,带着失望和不耐烦,就像每次她没顺母亲心意时一样。
“你说啥?”赵秀兰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朝阳还小,才八岁,你是姐姐,比他大五岁,帮他写点作业怎么了?我养你这么大,让你做点事还推三阻四的?你弟弟要是因为作业写不完被老师说,咱们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林晚星的眼眶突然有点酸。她今年十三岁,从林朝阳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起,帮他写作业就成了她的任务。每天放学回家,她要先把院子里的鸡赶回鸡笼,再去井边挑两桶水倒进水缸,接着生火做饭,等把饭菜端上桌,收拾完灶台,才能坐在油灯下帮朝阳抄生字、算算术。有时候她自己的作业来不及写,第二天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回来还要被母亲说“光顾着自己的事,不知道疼弟弟”。
有一次,她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念,她揣着满心的欢喜回家,想跟母亲分享,可刚开口,就看见母亲正拿着朝阳画得歪歪扭扭的画贴在墙上,嘴里还念叨着“我家朝阳真有天赋,长大肯定有出息”。她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了一声轻轻的“哦”,转身去喂院子里的那头老母猪了。
“他不小了,都上三年级了,”林晚星抬起头,看着母亲皱紧的眉头,鼓起勇气接着说,“今天老师在课堂上特意说,要是再发现有人帮同学写作业,就要叫家长去学校。到时候您去了,老师问起来,多不好啊。”其实老师没说这话,是她编的——她实在不想再替弟弟承担本该属于他的责任了,也不想再因为弟弟的懒惰,让自己的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连写自己作业的时间都没有。
赵秀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老师会有这样的说法,随即脸色更沉了。她走进厨房,一把夺过林晚星手里的铁铲,“哐当”一声扔在灶台上。滚烫的玉米糊溅出来,溅到了林晚星的手背,她疼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敢躲。以前她只要一躲,母亲就会说她“翅膀硬了,还敢躲了”,然后罚她跪墙角。
“叫家长就叫家长!我倒要问问老师,姐姐帮弟弟写作业,怎么就成了错了?”赵秀兰的声音拔高了,唾沫星子溅到林晚星的脸上,“你弟弟是我们家的根,金贵着呢,不能受一点委屈。你是姐姐,让着他、帮着他是应该的!今天这作业你必须帮他写,不然这晚饭你也别吃了,好好反省反省你自己错在哪了!”
林晚星咬着嘴唇,手背的灼痛感和心里的委屈混在一起,让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看着母亲怒气冲冲的脸,又想起这些年自己默默承受的一切——林朝阳打碎了邻居家的青花碗,母亲让她拿着自家的鸡蛋去道歉,还说“你是姐姐,没看好弟弟,就是你的错”;林朝阳抢了她用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新笔记本,母亲说“他喜欢就给他,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怎么了”;甚至去年她得了县上的三好学生奖状,母亲也只是随手扔在抽屉里,转头却把朝阳考及格的试卷用红笔圈了分数,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逢人就说“我家朝阳进步快,将来肯定能考大学”。
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翻涌,让她原本发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我不帮。”
赵秀兰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你再说一遍?”
“作业是他自己的事,我不能再帮他骗老师,也骗他自己。”林晚星迎着母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尽管手心已经攥出了汗,“要是他现在连作业都要别人帮着写,以后上了中学、大学,谁还能帮他?妈,您不能总惯着他。”
“惯着他怎么了?他是我儿子!”赵秀兰气得发抖,伸手就要拧林晚星的胳膊。以前每次林晚星顶嘴,母亲都会用这招罚她,胳膊上的青痕要好几天才能消。可这次,林晚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母亲的手。
这一躲,让赵秀兰彻底愣住了。在她的印象里,林晚星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不管她怎么说、怎么罚,从来都不会反抗,更不会躲。她盯着林晚星,眼神里满是震惊,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你还敢躲?林晚星,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我顶嘴,还敢躲着我了?”
西厢房的哭闹声停了,林朝阳探着脑袋跑出来,他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看到厨房里剑拔弩张的样子,又看了看母亲铁青的脸,立刻扑到赵秀兰怀里,委屈地哭起来:“妈!姐不帮我写作业!她还跟你吵架!我明天要是交不上作业,老师会骂我的!”
赵秀兰搂着朝阳,心疼地拍着他的背,手指轻轻梳理着他额前的碎发,转头看向林晚星的眼神却冷得像冰:“行啊,林晚星,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能耐了。不帮你弟弟写作业,还敢跟我顶嘴,看来你是根本没把这个家、没把我放在眼里。既然你这么有骨气,那这晚饭你就别吃了,好好在厨房里反省,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再出来!”
说完,她抱着朝阳转身回了堂屋,还“砰”地一声关上了厨房的门。那一声巨响,像重锤一样砸在林晚星的心上,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林晚星站在原地,厨房里只剩下锅里玉米糊慢慢冷却的“咕嘟”声,还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手背的烫伤还在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灶台上,碎成一小片湿痕。她伸出手,想擦掉眼泪,可越擦越多,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小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是故意要跟母亲吵架的,也不是不疼弟弟,只是她真的累了。每天放学回家,等待她的永远是做不完的家务和弟弟的作业,她自己的时间被压缩得只剩一点点,有时候甚至要在油灯下熬到半夜才能写完自己的作业。她也想有时间看看课外书,也想跟别的同学一样,放学回家能先歇一会儿,而不是立刻就投入到各种琐事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林晚星慢慢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擦干脸上的眼泪,看向锅里已经凉透的玉米糊。玉米糊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用勺子碰一下,硬邦邦的。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只喝了一碗稀粥,中午在学校也只吃了半个窝头,现在胃里空荡荡的,一阵阵发疼,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
她伸手拿起灶台上的勺子,想盛一勺玉米糊尝尝,可刚碰到勺子,就想起了母亲的话——“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再出来”。她的手顿了顿,又慢慢缩了回来。她不想妥协,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作业本来就该自己写,弟弟不能总依赖别人。
林晚星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凉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却也稍微缓解了一点饥饿感。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惨白的光,院子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这些声音都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冷清。
堂屋里传来赵秀兰和朝阳吃饭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叮当”声、朝阳的嬉笑声,还有母亲偶尔的叮嘱声——“朝阳,慢点儿吃,别噎着”“多吃点青菜,对身体好”,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林晚星的心上,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不属于这个家。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其实也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朝阳还没出生,母亲会把好吃的留给她,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抱着她去看医生,会在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等她。可自从朝阳出生后,一切都变了。母亲的心思全放在了朝阳身上,对她只剩下要求和指责,好像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照顾好弟弟、让弟弟开心。
“我没错。”林晚星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小声地说。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争取,第一次说“不”,虽然过程很艰难,虽然要承受饥饿和母亲的责骂,但她不后悔。她知道,这次反抗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她还要为自己争取更多——争取属于自己的时间,争取被平等对待的权利,争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夜色越来越浓,堂屋的灯灭了,家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虫鸣和自己肚子的叫声。林晚星走到灶台边,重新拿起铁铲,把锅里的玉米糊搅了搅。虽然玉米糊已经凉了,但她还是想把它保存好,也许明天早上热一热还能吃。
她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看着锅里的玉米糊,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底气。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只要她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轻易妥协,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就像她的名字“晚星”一样,即使在黑暗的夜晚,也能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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