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夜裹着玉米地的潮气，沉沉压在林家庄上空。西厢房的窗户里，最后一点煤油灯的光也灭了，堂屋传来林建国打呼的声音，粗重又规律，偶尔还夹杂着王秀兰翻身子的响动——一家人都睡熟了，没人知道，床榻上的林晚星，眼睛还亮着，手悄悄攥着枕下的星空笔记本，指腹反复摩挲着封面上模糊的星星图案。
明天一早，父亲就要骑着三轮车送她去镇上火车站，晚上的火车会载着她往南方走，往那个只有流水线和“一千五工资”的电子厂走。她躺了快两个小时，耳朵一直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吹过院角老槐树的“沙沙”声，远处谁家狗偶尔的吠叫，还有……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像在催促她做点什么。
她悄悄坐起身，动作轻得像片羽毛。月光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在地上铺了道细长的银线，刚好照见床尾那个装着旧衣服的纸箱——白天母亲逼她收拾时，她把陈老师送的笔记本、省重点的通知书，都用旧围巾裹了三层，藏在最底下的衣服堆里。现在，她要去见一个人，要把心里没说尽的话，都告诉那个唯一懂她的朋友。
林晚星踮着脚走到门边，手指刚碰到门闩，又顿住了——堂屋的门和西厢房就隔了道走廊，万一开门的“吱呀”声吵醒父母，一切就完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父亲的呼噜声还在继续，母亲那边没了动静，想来是睡沉了。她慢慢抬起手，把门闩往上提，提得很慢，慢到能听见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每响一下，她的心跳就快一分。
终于，门闩“咔嗒”一声归位，她轻轻推开一条缝，冷风裹着夜露的湿气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没敢多耽搁，弯腰钻了出去，又回身把门关好，只留了道能容自己再进来的缝——她还得回来，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等明天一早跟着父母走。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叶在月光下晃着，影子落在地上，像张密密麻麻的网。林晚星贴着墙根走，鞋底踩在沾了露水的泥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路过朝阳的房间时，她停了停，里面传来弟弟均匀的呼吸声，想来是抱着新得的变形金刚睡熟了——白天朝阳还蹦着说“姐要去电子厂给我买平板电脑”，可他不知道，姐姐心里最想去的，是能继续背单词、做习题的教室。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往院门走。院门是用木头做的，关着的时候会留道缝，她伸手推了推，刚好能钻出去。出了院门，就是林家庄的土路，路边的玉米地在夜里像片黑黢黢的海，风一吹，叶子“哗啦”响，像是在问她“要去哪”。
林晚星没犹豫，沿着土路往陈小梅家的方向走。她知道小梅家在哪——村东头第三户，门口有棵老榆树，是她们小时候一起爬过的。白天收拾行李时，她偷偷在窗台上放了片晒干的银杏叶，那是她们约定好的“有事找我”的信号——去年秋天，小梅想借她的数学笔记，就是在她窗台上放了片银杏叶，她看到了就偷偷跑过去。今天下午她放叶子的时候，心里还在打鼓，不知道小梅会不会看见，会不会懂她的意思。
土路坑坑洼洼，她走得有些急，好几次差点崴到脚。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跟在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伙伴。她想起白天陈小梅没出现，心里就发慌——会不会小梅没看到银杏叶？会不会小梅的妈妈不让她出来？可她又想起陈小梅说过“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啥时候，我都信你”，又觉得自己该再等等，该再往那边走点，说不定小梅已经在老榆树下等她了。
走了大概一刻钟，前面终于出现了那棵老榆树的影子，树干粗壮，枝叶在月光下铺开来，像把大伞。林晚星的心跳突然快了，她放轻脚步往前走，离得近了，就看见树下站着个穿蓝色校服的身影，双手抱在怀里，时不时往路上望——是陈小梅！
“小梅！”林晚星没忍住，轻轻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小梅猛地回头，看见是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跑过来：“晚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从晚饭过后就在这等，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林晚星看着陈小梅冻得发红的脸颊，心里一阵发酸——九月的夜里已经很凉了，小梅穿的校服很薄，袖口还卷着，想来是出来的时候太急，没来得及加衣服。她伸手拉过小梅的手，果然是冰的：“你咋不多穿点？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咋整？”
“我怕你来了看不见我，就没敢回去加衣服。”陈小梅笑着说，笑容里带着点傻气，可在林晚星眼里，却比月光还亮，“我下午看到你窗台上的银杏叶了，就知道你肯定有话跟我说——是不是明天要走了，想跟我告别？”
林晚星点点头，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嗯，我爸妈说明天一早送我去镇上，晚上的火车……我怕白天没时间跟你说，就想晚上偷偷跑出来，跟你说声再见。”
“别哭啊晚星。”陈小梅赶紧伸手擦她的眼泪，自己的眼眶也红了，“我知道你不想去电子厂，不想放弃上学，我都知道。我妈今天还跟我说‘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可我跟她吵了一架，我说‘晚星不是没用，她是能考上省重点的，是能当大学生的’！”
林晚星看着陈小梅，心里暖得发疼。她知道小梅的脾气，看着软，其实比谁都倔，为了她跟自己妈妈吵架，肯定挨了不少说。她拉着小梅走到老榆树下，靠在树干上，把心里的话一点点说出来：“小梅，我把省重点的通知书藏起来了，藏在装衣服的纸箱里，用旧围巾裹了三层，我爸妈没发现。还有陈老师送我的笔记本，我也带着，我不想把它留下，不想把我的梦想留下。”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陈小梅眼睛更亮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晚星手里，布包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这个给你，是我早就准备好的，本来想白天给你，可你妈一直在家，我没机会。”
林晚星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本封面有些旧的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书页边缘微微卷起，书脊上还贴着张小梅画的星星贴纸。她愣住了，手指摸着粗糙的封面，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书吗？你姑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平时都舍不得借给别人看，怎么……怎么给我了？”
“给你才有用啊。”陈小梅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认真，“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这本书里有好多有意思的故事，有好多有才情的姑娘，你带着它，就算去了电子厂，就算每天对着流水线，也能想起咱们一起在教室里看书的日子，也能想起你还有个‘考大学’的梦想。”
她伸手翻开书，翻到第23页，那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晚星，书里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可我觉得，咱们不是草木，咱们能扛过去。不管电子厂的活儿多累，不管你爸妈多不支持，你都别放弃读书的想法，别放弃咱们约定好要一起去省重点的话。”
林晚星看着纸条，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小梅，我怕……我怕到了电子厂，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怕我累得连翻开书的力气都没有，怕我忘了三角函数的公式，忘了英语单词怎么拼，怕我最后还是辜负了你的期待……”
“不会的！”陈小梅打断她，语气坚定，“我给你准备了个笔记本，里面记了初三的知识点，还有我整理的英语单词表，就夹在《红楼梦》的最后一页。你可以每天睡前看几页，就算看一页也好，别让自己把学过的东西忘了。还有，这是我姑姑家的电话，她在南方的大城市工作，要是你在厂里受了委屈，要是你想回来上学，就给她打电话，她人特别好，肯定会帮你的。”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晚星手里，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和地址，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晚星，星星不会因为乌云就熄灭，你也一样。就算现在天很黑，就算你看不见星星，它们也在乌云后面亮着，等乌云散了，就会照亮你走的路。”
林晚星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纸条边缘硌得她手心发疼，可她却觉得踏实——这张纸条，这本书，这个约定，就像一束光，照进了她满是阴霾的前路。她抱着《红楼梦》，把脸埋在书里，声音哽咽：“小梅，谢谢你……谢谢你在所有人都不支持我的时候，还站在我这边，还相信我能实现梦想。我以前总觉得，我像个没人要的孩子，爸妈不疼我，只有读书能让我有点希望，可现在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还有陈老师，还有好多人在帮我。”
“咱们是最好的朋友啊，我不帮你帮谁？”陈小梅也红了眼眶，伸手抱了抱她，“晚星，你到了厂里，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跟别人吵架，要是有人欺负你，别忍着，给我写信，我帮你想办法。还有，记得给我写信，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告诉我你有没有偷偷看书，告诉我你还想不想考省重点——我会给你寄复习资料的，会给你寄最新的模拟题，就算你不在学校，我也让你跟我一起学。”
林晚星点点头，把《红楼梦》和纸条都放进布包里，又把布包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宝贝，是她在电子厂能继续坚持下去的底气。她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移到了中天，想来快到后半夜了，要是再不走，天亮前回不去，肯定会被父母发现。
“小梅，我得走了，再不走天就亮了，我爸妈该发现了。”林晚星拉着陈小梅的手，舍不得松开，“你也赶紧回家，别冻着了，回去跟阿姨好好说，别让她生气。”
“我知道，你也小心点，路上慢点走。”陈小梅也舍不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晚星手里，“这个苹果你拿着，路上吃，平平安安的。到了火车站，到了电子厂，都要记得想我，记得咱们的约定。”
林晚星接过苹果，苹果还带着点温度，是小梅揣在怀里暖着的。她咬了咬嘴唇，看着陈小梅，大声说：“小梅，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考上省重点，一定会跟你一起坐在教室里刷题，一起看操场的星星！你等着我，别忘记我！”
“我等你！我肯定等你！”陈小梅也大声喊，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晚星，别放弃！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林晚星没再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往自家的方向走。她走得很慢，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陈小梅还站在老榆树下，穿着蓝色的校服，像个小小的灯塔，在夜里亮着。直到走了很远，再也看不见小梅的身影，她才加快了脚步，怀里抱着布包，手里攥着苹果，心里满是力量——她不能辜负小梅的期待，不能辜负自己的梦想，就算电子厂的路再难走，她也要走下去，也要走回能继续读书的路。
回到自家院门口时，天还没亮，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林晚星轻轻推开门，钻了进去，又回身把门关好。她沿着墙根走回西厢房，轻轻推开门，钻进去，再把门闩插好，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她走到床边，把布包藏在枕头底下，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她想留着，等明天路上吃，吃的时候就能想起小梅，想起这个夜里的约定。
她躺回床上，却没了睡意。手里攥着陈小梅写的纸条，指尖能摸到字迹的纹路，心里满是暖意。她想起小梅说的“星星不会因为乌云就熄灭”，想起《红楼梦》里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突然觉得，自己的日子虽然苦，虽然难，可也不是没有希望——只要她不放弃，只要她还想着读书，想着省重点，想着和小梅的约定，就总有一天，能穿过这片黑暗，走到有光的地方。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点，远处传来鸡叫的声音，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她要跟着父母去镇上，去火车站，去那个陌生的电子厂。可林晚星一点都不怕了，她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布包，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通知书，心里默默念着：小梅，等着我；陈老师，等着我；省重点，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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