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他家在张家湾村的村尾,三间破旧的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土。
他刚一踏进院门,母亲周翠兰就从屋里迎了出来,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显得既兴奋又神秘。
“磊子,你可算回来了!跑哪儿去了,一天不见人影!”
“妈,我今天去镇上集市了。”张磊说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手帕包裹的钱,献宝似的递过去,“妈,你看,这是我今天挣的。”
周翠兰解开手帕,看到里面那厚厚一叠大大小小的钞票,眼睛都直了。“我的天!这……这得有多少钱啊?磊子,你没干啥坏事吧?”
“妈,你说啥呢!这是我卖山货挣的,三百八十块呢!”张磊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三百八!”周翠兰倒吸一口凉气,手都有些哆嗦。这笔钱,快赶上家里大半年的收入了。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一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酒气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就是张磊的继父,赵铁柱。他瞥了一眼周翠兰手里的钱,不屑地“嗤”了一声。
“三百八就高兴成这样?没出息!够喝几顿酒的?”
张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周翠兰赶紧把钱收起来,对赵铁柱说:“孩子争气,你少说两句!”然后又拉过张磊,喜笑颜开地说:“磊子,快,别理你爸。妈跟你说个大喜事!王媒婆今天来说媒了,给你找了个顶好的姑娘!”
“说媒?”张磊愣住了。
“可不是嘛!”周翠兰越说越兴奋,“是镇上开杂货铺的李家闺女,叫李晓燕,高中毕业呢!长得白白净净,水灵得很!王媒婆都跟人家说好了,让你今晚就过去见个面!”
张磊一听“高中毕业”,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自己初中都没念完,这不明显不般配吗?他刚想拒绝,可看到母亲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为他操了一辈子心,他不想让她失望。
“妈,我……我这刚回来,一身的土……”
“那有啥!快去洗把脸,换件干净衣裳!”周翠兰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屋里,“妈给你把那件新衬衫找出来了,就是给你留着相亲穿的!”
那件所谓的“新衬衫”,其实是去年过年时扯布做的,一次都没舍得穿。张磊在母亲的催促下,换上了衣服,又用井水使劲搓了把脸,头发也用水抹得油光锃亮。
镜子里,是一个精神了不少的小伙子,但那身崭新的廉价衬衫,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乡土气。
晚饭都没顾上吃,周翠兰就催着张磊出门了,还硬塞给他二十块钱,让他别空着手去。
“到了那边,机灵点,少说话,多笑。人家问啥,你就老实回答啥,别吹牛,听见没?”周翠兰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
“知道了,妈。”张磊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李家的杂货铺就在镇商业街上,一个两层的小楼,楼下是店铺,楼上住人。张磊走到门口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深吸一口气,提着从供销社买的两瓶罐头和一包糕点,走了进去。
店里,一个烫着卷发,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柜台后嗑瓜子,她就是李晓燕的母亲,吴春梅。她抬起眼皮,斜睨了张磊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你就是王媒婆说的那个……张磊?”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阿姨好,我是张磊。”张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柜台上,“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买啥,给您和叔叔带了点东西。”
吴春梅的目光在那些东西上扫了一眼,嘴角撇了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朝楼上喊了一嗓子:“晓燕,人来了,下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女孩确实像王媒婆说的,皮肤很白,五官也算端正,就是那双眼睛,眼角朝上,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挑剔和傲慢。她就是李晓燕。
李晓燕走到楼下,目光在张磊身上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当看到他脚上那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时,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
“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她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嫌弃。
吴春梅没理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对张磊说:“坐吧。别站着了。”
张磊尴尬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小张是吧?”吴春梅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审问”,“听王媒婆说,你在集市上做点小生意?”
“是的,阿姨。我就是收点山货,倒腾点农产品。”张磊老实回答。
“哦,就是个二道贩子啊。”李晓燕在一旁插了一句嘴,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张磊听得清清楚楚。
张磊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吴春梅瞪了女儿一眼,继续问道:“那……能稳定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你也知道,我们家晓燕可是从小没吃过苦的,这以后要是嫁了人,总不能跟着一起挨饿受冻吧?”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了张磊的要害。他今天挣了三百八,可那是运气好,他总不能说自己每个月都能挣这么多。
他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道:“这个……看行情,行情好的时候,还能……还能过得去。”
“过得去是多少啊?”吴春梅追问道,“一百?还是两百?”
张磊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李晓燕在一旁发出一声嗤笑,拿起一个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连看都懒得再看张磊一眼。
吴春梅见状,心里已经有了底。她换了个问题:“小张啊,你读到几年级啊?”
“……初中毕业。”张磊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哦,初中啊……”吴春梅拖长了语调,那语气里的失望毫不掩饰,“我们家晓燕,可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呢。本来成绩好,还能考大学的。”
张磊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裤缝。
“你家……是在张家湾吧?我听说那村子挺偏的。家里的房子,还是土坯房?”吴春梅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剥张磊的皮。
“是的,阿姨。”张磊已经无力辩解,只能麻木地承认。
“行了妈,你还问什么啊?”李晓燕终于不耐烦了,她把啃了一半的苹果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一个初中毕业的泥腿子,住着土坯房,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让我跟他见面,这不是故意恶心我吗?”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张磊的心里。他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晓燕!怎么跟你张大哥说话呢!”吴春梅假意呵斥了一句,但脸上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她转过头,对张磊“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张啊,不是阿姨说话难听。你看,你们俩这学历不匹配,家境也差得有点远。我们家晓燕要嫁人,彩礼什么的先不说,最起码得在镇上有套房吧?你这条件……实在是有点困难。”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下了最后的结论:“这门亲事,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张磊的脑海里炸响。他猛地抬起头,看到了李晓燕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她母亲脸上那居高临下的“怜悯”。
那一刻,所有的窘迫、尴尬和愤怒,都化为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任由她们评头论足,肆意羞辱。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站起身,对着吴春梅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家让他感到窒息的杂货铺。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轻蔑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夜风吹来,让他滚烫的脸颊有了一丝凉意。他想起白天在服装店里见到的那个白裙子姑娘,想起她干净的眼神和温柔的微笑。然后,他又想起刚才李晓燕那鄙夷的面孔和刻薄的话语。
两个身影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强烈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他恨,恨自己的贫穷,恨自己的无能,更恨那些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一切的人!
自尊心,被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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