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垂危的病情,如同一道无声的雷霆,在废弃圣像作坊内炸响,瞬间将图纸带来的危机感冲淡,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强行拽回了这迫在眉睫的生死关头。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陈亮那越来越微弱、夹杂着痛苦呻吟的呼吸声,如同破旧风箱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沈哲明半跪在木板床前,手指死死按在陈亮颈侧的动脉上,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搏动,额头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作为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败血症在此时此地的意味着什么。那几张旧照片、那份藏在桌缝里的图纸,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其分量似乎都变得轻飘起来。
“不能再等了!”沈哲明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必须立刻弄到药!清创手术也必须做!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充满痛苦和焦灼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华看着沈哲明,又看了看气若游丝的陈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图纸固然重要,但同志的生命更加宝贵。她深吸一口气,瞬间做出了决断。
“‘冰雕’同志!”她转向一直沉默伫立在门口,脸色阴沉如水的“冰雕”,“图纸的事情,暂时押后!请你动用一切可能的关系和渠道,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搞到盘尼西林或者最强效的磺胺!还有手术需要的器械,最起码的手术刀、剪刀、止血钳、缝合针线、麻醉剂(哪怕只是局部麻醉的普鲁卡因)、大量的消毒酒精和纱布!”
她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每一个要求都直指要害。“冰雕”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废话:“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你们做好准备!”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陈亮,转身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门外的风雪中,时间紧迫,他必须争分夺秒。
作坊内,剩下的三人立刻行动起来。周大姐强忍着对伤口的恐惧和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开始烧水,尽可能地将能找到的布条(甚至是拆了一件旧衣服)进行煮沸消毒,准备充当纱布和敷料。沈哲明则开始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区域,将几张破桌子拼凑在一起,铺上仅有的、相对干净的旧床单,准备充当临时手术台。他还将煤油灯调整到最佳角度,确保手术时有足够的光线。
江华则协助沈哲明,同时警惕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她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布满冷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知道,这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分钟,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亮的状况似乎在持续恶化,抽搐停止了,但意识完全丧失,呼吸变得更加浅促,生命体征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沈哲明不停地检查着陈亮的瞳孔和脉搏,脸色越来越白。他准备好了所有他能准备的东西——用烧酒反复擦拭过的手术刀(他随身携带的,最宝贵的一套)、简陋的刮匙、甚至准备好了一根用来引流脓液的、煮沸消毒过的橡胶管(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废弃零件)。但缺少关键的抗生素和有效的麻醉药品,这场手术的成功率,微乎其微。
就在沈哲明几乎要绝望,准备冒着巨大风险,在没有足够麻醉和抗感染措施的情况下强行进行清创时,作坊的门终于被再次推开!
“冰雕”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冲了进来,他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狂奔而回。更让人惊喜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色旧棉袍、提着一个陈旧但厚实木箱子的陌生中年男人!
“药弄到了!还有刘大夫!”“冰雕”言简意赅,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被称为“刘大夫”的男人身上。他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普通,带着些市井的沧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沉稳冷静。他冲着沈哲明和江华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走到临时手术台前,查看陈亮的情况。
他掀开被子,看到陈亮脚踝和小腿那触目惊心的状况时,眉头紧紧皱起,但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他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型号的手术器械,虽然有些旧,但保养得极好,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更重要的是,箱子里还有几个贴着英文标签的小玻璃瓶——正是盘尼西林注射液!以及麻醉用的普鲁卡因注射液和注射器!
“时间紧迫,立刻准备手术!”刘大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他甚至没有询问沈哲明的身份和这里的情况,仿佛对这类在隐秘环境下进行的紧急救治早已习以为常。
沈哲明心中狂喜,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灯塔的光芒。他立刻上前,快速向刘大夫说明了陈亮的基本情况和自己的初步判断。
“败血症明确,感染灶在左下肢,必须立刻彻底清创,切除所有坏死和感染组织,建立引流。”刘大夫一边熟练地准备器械和药品,一边快速说道,“你来做助手,灯光稳住,器械传递要快、要准。”
没有多余的客套,两个医生在危难时刻,因为共同的使命和职业道德,瞬间形成了默契。沈哲明立刻应命,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迅速进入助手角色。
刘大夫先给陈亮注射了普鲁卡因进行局部麻醉(虽然陈亮已昏迷,但麻醉能减少手术应激),然后又配置了盘尼西林溶液,准备在手术中及术后使用。
手术开始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在这间破败、充满灰尘和霉味的圣像作坊里,一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手术,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地进行着。刘大夫的手法极其熟练、稳定而迅速,手术刀精准地划开发黑肿胀的皮肤,分离坏死筋膜,刮除腐肉和脓液……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沈哲明全神贯注地配合着,递送器械,用煮沸过的纱布擦拭血迹和脓液,协助暴露手术视野。
江华和周大姐守在稍远的地方,屏住呼吸,心脏随着手术的每一个步骤而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酒精味和之前伤口感染的恶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但没有人退缩,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张临时手术台,盯着刘大夫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手术刀切割组织的细微声音、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的作坊内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刘大夫终于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坏死组织清除干净了,引流也做好了。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和盘尼西林的效力了。”
手术台上,陈亮受伤的左腿已经被重新包扎好,虽然依旧肿胀,但那种骇人的暗紫色已经褪去不少,引流管内缓缓流出带着血丝的液体。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
沈哲明几乎虚脱般地靠在墙上,看着刘大夫,眼中充满了感激。“刘大夫……谢谢您!”
刘大夫摆了摆手,一边收拾器械,一边低声道:“不必谢我。都是中国人,都在做该做的事。”他看了一眼“冰雕”,“‘冰雕’同志付了足够的代价,我只是尽一个医生的本分。”
他的话意味深长,显然知道“冰雕”的身份,也明白这次救治非同寻常。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冰雕”上前,将一个装着剩余盘尼西林和口服磺胺的小布包交给沈哲明:“后续的用药和护理,就交给你了。刘大夫不能久留。”
沈哲明郑重地接过,如同接过一份沉甸甸的生命嘱托。
刘大夫收拾好木箱,再次对众人点了点头,便在“冰雕”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作坊,如同他来时一样,迅速融入了外面的风雪与黑暗之中。
危机暂时解除。陈亮被从死亡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有了生的希望。而“冰雕”带来的这位神秘刘大夫,以及他展现出的精湛医术和沉稳气度,也让江华和沈哲明意识到,“冰雕”在哈尔滨经营的地下网络,其深度和韧性,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
图纸的危机、陈亮的生命危机,在这一刻,因为“冰雕”关键时刻的果断行动和刘大夫的及时出现,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合流”——来自不同战线、拥有不同技能的人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在黑暗中汇聚成了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作坊内,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周大姐开始清理手术后的狼藉,沈哲明则寸步不离地守在陈亮身边,监测着他的生命体征,准备着后续的药物治疗。江华和“冰雕”则走到角落,低声交谈起来。
“刘大夫……可靠吗?”江华低声问。
“绝对可靠。”“冰雕”肯定地回答,“他以前是奉天(沈阳)一家大医院的外科主任,九一八后不愿给日本人做事,辗转流落到哈尔滨,开了家小诊所暗中行医,也帮我们救治过不少受伤的同志。这次为了弄到盘尼西林和请他出手,几乎动用了我们最后的储备和人情。”
江华点了点头,心中对“冰雕”和他背后的组织充满了敬意。“图纸的事情……”
“我已经安排了人。”“冰雕”眼神锐利,“会想办法在明天上午市政公署正常办公前,以清洁或维修的名义进去,尝试取出那份卷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希望重新燃起,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完全的黑暗。陈亮的生命得以延续,获取图纸的通道也保留着一线生机。在这座被冰雪和敌人重重围困的城市里,这些分散的星火,正因为不屈的意志和紧密的协作,努力地汇聚着,试图照亮前行的道路。合流,不仅仅意味着力量的汇聚,更代表着信念的凝聚。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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