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是蒙蒙的,窗纸上透着一层鸭卵青的冷色,二爷仍在炕上沉睡,眉头蹙着,呼吸沉浊,额角细细密密一层汗珠,显是昨夜那场大醉的余威未消。
我早已悄然起身,动作放得极轻,走到床沿边,俯身小心地从褥子底下摸索,指尖触到那方软帕包裹的物件。
一层层揭开,通灵宝玉温润的触感传来,不再像昨夜那般冰凉刺骨。我从针线簸箩里拣出一根新的五色丝绦,指尖翻飞,灵巧地穿过玉孔,细细系好结子。
外间传来极轻的“沙沙”声,是麝月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收拾残局。扫帚刮过青砖地面,小心地将昨夜飞溅的碎瓷碴子拢作一堆。泼洒的茶水渍痕被反复擦拭,仍顽固地在光洁的砖面上留下几圈洇开的暗黄水印。
我正待低声嘱咐麝月,让她把那些碎瓷用厚纸仔细包好,悄悄处理掉,别留痕迹。帘子“唰”地一声被猛然掀开,带着一股寒气。
老太太房里的琥珀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一身石青比甲衬得她脸色愈发肃然,“袭人,老太太叫,立时过去回话。”
心口猛地一坠,垂首应道:“是,琥珀姐姐,我这就去。”回身时,目光与晴雯对上,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盛满了紧张。
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好生看着二爷,醒了若问起什么,一概只说无事,等我回来。”晴雯紧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贾母歪在临窗的紫檀木大炕上,背后靠着秋香色金钱蟒大引枕,手里捻着一串油润发亮的迦南香佛珠,珠子偶尔相碰,发出极轻微的“喀”声。
王夫人端坐在下首的雕花椅上,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却像探针,带着深重的探询。满室檀香缭绕,本该是宁神的味道,此刻却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让人透不过气。
我垂首敛目,屏息静气地行至跟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然后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连衣角的褶皱都不敢让它多动一下。
贾母缓缓睁开眼。她的声音不高,“昨儿夜里,宝玉屋里闹腾得不像话!那声响,隔了院子都听得真真儿的。究竟为着什么?你给我一字不漏,细细说来。”
我深吸一口气,只陈述事实:“回老太太、太太。昨儿二爷从姨太太处吃了酒回来,已是带了几分醉意。刚进院子,老太太问起李嬷嬷……”
我略顿,仿佛在回忆,“二爷便有些不快,言语间说‘她比老太太还受用呢……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两日!’”
捻着佛珠的手指倏地一顿,指尖用力,骨节微微泛白。王夫人放在膝上的手也悄然收紧。
我继续道,语气依旧平实:“回来屋里,晴雯提起二爷早起写的字,二爷便去看门斗上贴的‘绛芸轩’,又与晴雯说笑了几句。后来林姑娘来了,也看了字,夸赞了几句才走。二爷便问起……问起昨儿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
我略作停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晴雯回说,被李嬷嬷拿去了,给她孙子吃了。”
贾母的嘴角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捻珠的动作彻底停了。
“接着,茜雪捧了茶进来。二爷醉得连林姑娘走了都忘了,还让茶呢。吃了半盏,忽然想起早上特意吩咐沏的枫露茶来。那茶,二爷是再三叮嘱过的,须得三四道后才出色,是留着晚上回来细品的。”
说到此处,我的声音更清晰了几分,每个字都力求准确,“茜雪那丫头回说……‘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
“啪!”一声脆响!是贾母手中的佛珠串重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炕沿上!
我仿佛毫无所觉,只垂着眼帘,继续往下说,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二爷听了这话,立时大怒,将手里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口里嚷着‘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撵了出去,大家干净!’拔脚就要往外冲,来回老太太撵人……”
我飞快地抬了下眼,瞥见贾母铁青的脸色,又迅速垂下,“奴婢当时在里间收拾,听着声响不对,赶紧出来拦阻。怕二爷醉中气头上冲撞了老太太,又听得外头婆子问询,情急之下,只得谎称是奴婢自己倒茶滑了脚,失手砸了茶盅子……好容易才劝住二爷,他醉意上来,由我们伺候着歇下了。”
最后,我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稳,“茜雪和媚人两个,素日与李嬷嬷走得极近,凡事都听李嬷嬷的,前儿还为些小事与晴雯有些口角。”
室内只有檀香兀自袅袅升腾,更漏里水滴坠落的“嗒……嗒……”声,在凝滞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敲得人心慌。
王夫人终于低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这李嬷嬷……也太不知进退了!”
过了仿佛许久,贾母才缓缓开口,“李嬷嬷……”她顿了顿,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松开,“到底是宝玉的奶娘,奶了他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老了,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念在旧日情分,又是哥儿的体面,不好太让她没脸。”
贾母话锋一转:“只是这茜雪和媚人!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眼里可还有主子?哥儿吩咐留的东西,她竟敢不问一声就擅自给了旁人?还是给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货!这等没规没矩的奴才,留在哥儿身边,就是祸根!”
她看向侍立一旁屏息垂首的林之孝家的,“去!即刻叫了她们两家的人来,领了回去!再不许她们踏进府里一步!”
“是!老太太!”林之孝家的凛然应声,声音里带着执行命令的冷酷,匆匆退下传话。
我深深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砖:“老太太明鉴。”
退出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上房,清晨微凉的风带着露水的湿气扑面而来,我才猛地发觉,后背的里衣不知何时已汗湿了一片,紧贴着肌肤,冰凉黏腻。我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加快脚步往回走。
刚过穿堂的月亮门,便撞见林之孝家的领着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押着茜雪和媚人往外走。
茜雪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脚步虚浮踉跄,全靠婆子架着拖行。昨夜的茶渍泥污还沾在她青灰色的裙角,像一块洗不掉的污点。
媚人则深深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只有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她们的家人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男人垂着头,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女人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惶恐、羞惭,还有从眼神里露出来的怨怼。这条通向角门的路,此刻就是一条通往万丈深渊的绝路。
刚踏进院门,就听见晴雯那清脆又带着急切焦虑的嗓音:“袭人姐姐!你可回来了!二爷醒了!正找你呢!老太太唤你做什么去了?可……”她的话音未落,我已掀帘进了屋。
宝玉正半倚在炕头,晴雯捧着一盏温热的蜂蜜水,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唇边伺候着。他脸色苍白,眼下浮着淡淡的青影,宿醉的头痛让他眉头紧锁。
看见我进来,他费力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袭人姐姐……昨儿……后来闹腾成什么样了?我恍惚记得……像是摔了东西?李嬷嬷她……”
他努力回忆着,醉后的记忆混乱如碎片,但那股被冒犯的郁结之气似乎还堵在胸口,让他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我快步上前,从晴雯手中接过那盏蜂蜜水。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的好二爷,可算醒了。头还疼得厉害么?先喝口水缓缓,润润嗓子。”他顺从地就着我的手又啜饮了几口。
我将空了大半的杯子递给旁边侍立的麝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昨儿二爷吃多了酒,回来心里有些不顺,一时气性上来,发了几句脾气,失手砸了个茶盅子,动静大了些,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不放心,叫我去问问情形罢了。”
宝玉环顾四周,目光带着初醒的迟钝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空着的角落,疑惑地皱起眉:“茜雪呢?怎不见她?”
我手上动作不停,替他掖了掖松开的被角,又抚平枕上一丝褶皱,“茜雪和媚人两个,因着伺候茶水不当心,毛手毛脚的,惹老太太生气了。老太太发了话,叫她们家里人领回去,另换妥帖的人来伺候二爷。” 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连眼神都未曾闪动一下。
宝玉愣住了,宿醉的混沌瞬间被这个消息驱散了大半,眼神骤然清明。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有无数疑问要冲口而出——昨夜模糊的愤怒、李嬷嬷那张可憎的老脸、茜雪怯懦的回话……种种画面碎片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过。
我见状,立刻不着痕迹地转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声音更加温软,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二爷,时辰不早了,该梳洗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晴雯去取梳妆匣。
晴雯转身走向妆台,她眼角的余光却如利刃般扫向窗外廊下——一个臃肿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正是李嬷嬷!
那张老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侥幸、打探消息的急切,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虚。晴雯杏眼圆睁,一股火气“腾”地直冲顶门,几乎要烧穿天灵盖。她猛地转身,张口就要呵斥——
“晴雯!” 我不动声色地地移步靠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晴雯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气在喉咙里哽了又哽,终究被她死死咽了下去,只是拿起梳子的手,力道猛地加重,发出“咔”一声细微的轻响。
李嬷嬷,这老货暂时躲过了这场风暴的中心,但经此一事,她与这院内众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已深如鸿沟,再也跨越不过去了。
风暴只是暂时平息,而非结束。我坐直了身子,对侍立一旁的麝月道:“去厨房看看,给二爷炖的醒酒安神汤可得了?温温的正好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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