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伺候宝玉用过早饭,见他往老太太屋里去了,我便抽空回怡红院取些针线。回来时,正巧见宝姑娘、林姑娘和几位姑娘从贾母处请安出来。
行至园中分路石径,只见宝姑娘停住脚步,回身轻轻拉了林姑娘的衣袖,声音温温和和地:“颦儿,且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林姑娘眼波微转,似有诧异,却还是笑道:“什么话这样郑重?”脚下已随宝姑娘转向了蘅芜苑的方向。
我因要经过那边,便落后几步,远远跟着。心下忖度,宝姑娘性子稳重,这般单独叫住,不知是何事。
到了蘅芜苑,院中寂寂,几个小丫头都在廊下做针线。宝姑娘径直引了林姑娘进房,我也便进了隔壁的小茶房,借着吩咐小丫头沏茶的工夫,那边的声气略能听见一二。
只听宝姑娘进了房,坐下,竟是笑着,那笑声却比平日沉些:“你跪下,我要审你。”
林姑娘显然吃了一惊,旋即也笑:“你瞧这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姑娘声音里透出几分罕见的冷峭:“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你昨日行酒令时,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我这边心里一紧。昨日酒令……林姑娘说了什么?
那边林姑娘先是疑惑,笑着辩驳:“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捏我的错儿罢…”
话未说完,她自个儿顿住了。屋内静了片刻,想是林姑娘猛然忆起。接着便听她声音陡然软了下去,带了羞急:“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宝姑娘却不立刻答话,晾了她片刻,才徐徐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这话听着谦和,
实则步步紧逼。
林姑娘连连央求,声音里透出罕见的慌怯:“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我端了茶过去,在帘外略停一停。只见林姑娘挨着宝姑娘站着,满脸飞红,几乎要藏到宝姑娘怀里去,一手紧紧攥着宝姑娘的衣袖。宝姑娘倒是笑了,拉了她的手坐下:“瞧你吓的。罢了。”
我这才掀帘进去,奉上茶。宝姑娘神色已恢复平日端和,只林姑娘眼角犹带胭脂色,垂着眼不敢看人。我放下茶盏,便悄声退至外间整理书架,留神听着里头动静。
宝姑娘吃了一口茶,方款款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小时候七八岁上,也够人缠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从家中藏书,到姊妹弟兄偷看杂书,再到后来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一番经历说来,既像是剖白自己,又像是警诫他人。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何况你我?”她话锋一转,便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正理上,又说诗词写字“非你我分内之事”,连男人读书若不明理,也是糟蹋了书,不如去做耕种买卖。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我虽背身整理书册,却仿佛能看见宝姑娘说这话时,那温和面容下不容置疑的规训之意。她这番话,滴水不漏,占尽了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里头半晌无声。我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林姑娘低着头,双手捧着那盏茶,指尖微微发白。她恭顺地答了一个“是”字,声音轻得像蚊蚋。
可我瞧见她低垂的睫毛颤动得厉害,那捧着茶盏的手,指节是绷紧的。她那般心高气傲、伶牙俐齿的一个人,此刻被宝姑娘拿住了错处,句句劝诫都压在“为你好”的名目下,竟是半句反驳不得,只能生生受着。那一声“是”,说得何等勉强,何等不甘。
宝姑娘见她如此,便又温言闲话起别的来,仿佛方才那番敲打从未发生过。
我退出来,心下暗叹。宝姑娘真是好手段,一番话既卖了人情,又立了规矩,轻轻巧巧便压得林姑娘一时抬不起头来。只是林姑娘那性子……这口气,她岂是肯真正咽下去的?只怕这表面的顺从之下,那颗七窍玲珑心里,正不知转着多少曲折心思呢。
园里的风穿过竹林,沙沙地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自那日蘅芜苑一席话后,园子里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细心的下人偶尔私语,说林姑娘似乎越发寡言了,常在潇湘馆临窗坐着,对着一局残棋或几页诗稿,半晌不动。宝姑娘却更显宽厚,常送了时新玩意、滋补汤水去各房,连赵姨娘处都未短了礼数,上下人等无不夸赞。
这日清晨,微雨刚过,我正吩咐小丫头们将各房要洗的衣物收拾出来,却见小丫头蕙香慌慌张张跑来,气都喘不匀:“袭人姐姐,不好了!宝二爷和林姑娘在潇湘馆前头,像是……像是拌嘴了,二爷气得脸都白了!”
我心下一惊,忙撂下手里的活计赶去。还未到近前,已见沁芳闸桥边,宝玉独自立着,望着水里残荷,肩膀微微耸动,竟像是在哭。林姑娘却已不见踪影。
我缓步上前,轻声道:“二爷,这里风大,仔细站着。”
他猛地回头,眼圈果然是红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委屈和愤懑:“她……她如今竟拿别人说的话来堵我!说什么‘男女之分’、‘正经书杂书’,字字句句,都像是……都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舌头!”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满是困惑,“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心中了然,知他说的“别人”是谁。只得劝道:“林姑娘身子弱,心思又重,许是前几日宝姑娘那番劝诫,她听进了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二爷且体谅些。”
宝玉跺脚道:“什么劝诫!分明是拿那些混账道理来箍人!颦儿那般灵秀的人,怎地就……”他说不下去,只狠狠踢了一下桥边的石子。
正说着,却见那边小径上,宝姑娘带着莺儿,提着一个朱漆食盒款款走来。见了我们,她停步含笑问道:“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宝兄弟怎地在这里吹风?”
宝玉扭过头不答话。我忙道:“二爷刚来看景,正要回去。”
宝钗目光在我们脸上轻轻一转,也不深究,只将食盒递与莺儿,对我温言道:“这是刚得的上等燕窝,用银铫子文火煨化了,最是滋阴补气。本想给林妹妹送去,既碰见你们,就劳袭人姐姐带过去罢。她前几日看着精神短了些,需得好生调理。”
她言语周到,神情恳切,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我接过食盒,沉甸甸的,温热尚存。
宝玉忽地转过头,盯着那食盒,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闷声道:“有劳宝姐姐费心。”说罢,竟一甩袖子,自顾自走了。
宝钗望着他背影,脸上笑容未减,只轻轻叹了一声:“这又是哪里来的脾气。”转而对我道:“既如此,便辛苦你了。”她目光掠过潇湘馆的方向,微微停留一瞬,便带着莺儿转身离去,衣裙拂过湿漉漉的石径,悄无声息。
我提着那盅温热的燕窝,站在桥头,只觉得这盒子重得压手。去往潇湘馆的路不过百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头是宝姑娘无微不至的关怀,规矩道理无可指摘;一头是林姑娘尖刺下的脆弱与二爷无法言说的愤懑。
雨后的风带着凉意吹来,园中花木簌簌作响。我深吸一口气,终是抬步往潇湘馆走去。心里只盼林姑娘能喝了这盅燕窝,至少……至少面上全了这份体贴。
这园子里的太平,如今竟像这雨后的蛛网,看着晶莹完整,实则稍稍一碰,便要碎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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